“老实交代,本王考虑从轻处理。”
“是,是。”
“听说你背后有靠山,是京里的谁人?”
“不,小的没有……”倪员外心虚地垂下头,目光触及手臂里的城主,又被吓得抬起。
迟水的匕首很适时地放到了他的脖子上。
倪员外一下子便改了口:“是,是谢大人,谢廉安。”
迟水看向萧鸣涧,看来这谢廉安的酷刑待遇是没跑了。
“你又是什么人?”
衙门被问道,小心地回话:“小的是衙门的,管百姓的状子的,偶尔也记记犯人的口供。”
萧鸣涧眼睛亮了亮:“正好,你,姓倪的,着人把纸笔备好,你将谢廉安与你的勾当仔细说了。你,衙门的,就在一旁记下。”
东西很快被呈上来,倪员外把自识得谢廉安后,他们做的所有皆说了。
诓骗流民、欺诈百姓、强夺妇女、私吞公晌……一桩一件,迟水在一旁听得几乎要让全身的毛孔都喷出滚烫的气来。
她想到了烟烟。会不会烟烟本是农户家的女儿,却被强行扭进了谢家的庄子,又或是本就辛苦谋生的叫花子,被他们私下欺骗,关进了庄子,才致使烟烟有了惨死的命运。
同时还有庄子那么多人,没活过比试场的、活过了比试场的,分明都是一样的苦命人。
倪员外还说,谢廉安也偶尔到他府上,他也会用今日的方式款待他,并会赠他许多小妾,如此才有了谢家的繁茂的枝叶。
萧鸣涧给迟水顺着气,迟水气得浑身都在抖。
本该为黎民谋福的高位者却吸着底下人的血,造就自己生活的琼枝玉叶。
“该叫你的皇兄来各州的城池查查这些地方官了吧?”迟水嘴唇有些白,对着萧鸣涧问。
“解决了京里的事,定会的。”
倪员外按下手印,被逼着交出了今早高大人带回的稻子。
迟水将方骁玉带入,方骁玉却说这谷子重量不对。
迟水对着停放高大人尸体的屋子骂了句:“黑吃黑的狗玩意。”
跳舞的姑娘们把衣服都换回,同迟水谈着话。
萧鸣涧教训完倪大人,确保他不会去通风报信后,来到迟水身边。
这些姑娘里大多都是家里穷苦,交不起给倪员外的稻谷而被高大人抢来的。
她们的家不远,但如今夜已深,萧鸣涧便让她们先好好歇息,天明了再家去。
唯有那一个取了高大人性命的姑娘不愿回家,她说她要跟着萧鸣涧和迟水。
萧鸣涧听后,劝道:“姑娘,我们回京还有事要做,恐怕危险得很。”
姑娘摇摇头,眼里是坚定:“我名叫弟来,家里本就不欢喜我是个女儿身份,摆脱了我,他们怕是乐得轻松,我也不想再与他们一处生活了。”
众人沉默了半响,迟水仍然是拒绝:“我们要办的事的确危险得很,并且也不知能成不能。不如弟来姑娘你先回家待一段时间,我们事成后给你写信,你再来寻我们。”
弟来耷拉下脑袋,声音里有了委屈:“他们会打我,我时常想不如去死,可我不甘心,我太想逃出去了。”
迟水和萧鸣涧的眼里有了松动,可若谢家真造反起来,他们无瑕顾及弟来,该如何保证她的安全?
正僵持着,方骁玉开口了:“去我家吧。”
说罢,她将自己的发冠取了,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散下,蜡烛的光影照到她的脸上,迟水和萧鸣涧才惊觉她竟真是个姑娘。
……
方骁玉原叫做“方晓玉”,她自出生后就被家里人护着,幼时总闹着要出门去,却老被爹娘和祖父母关在家里那片弹丸之地。
她不懂亲人的用心,也听不懂长辈口中什么大人员外,但稍大了一些后,家人给她穿男装扮成男孩时,她还是很开心的。她自小就向往着游历本朝的各个州,她想着自己要踏遍天下河山,给家里人带村子里见不到的新鲜玩意回来。
然而直到那次交粮,原是不准到空地去的她仍然偷偷跑了出去,于是便看见自家的爹如何被高大人凌辱而无人敢劝,又是躲过了高大人一伙如何把家中翻得底朝天。
她开始恨那个肥肥胖胖的男人。她说要爹娘带着全家离开,可祖父母割舍不掉这片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
一家人把气咽下,接着却是更加卖力干活的爹暴雨时失足掉入河里被冲到了不知何处,背菜去城池集市里卖的娘饿昏在路边暴晒至死,给晓玉烧饭的祖母长睡于灶台旁。
日子过不去但生活和美的一家人忽然就剩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祖父和缺着大门牙的孙女。
见过祖父笔直的背越来越被压弯,见过高大人对着一个两鬓染了白霜的老人动鞭子,晓玉便成了骁玉。
她说她总有一天会闯出去的,总有一天会带着祖父过上最好的日子。
她试过离开村子好几日去闯生活,但终究是放不下祖父。
祖父操劳了一辈子,身上都是泥土的味道,又如何肯跟骁玉到没有田地的城池里谋生?
骁玉只好拖着,可倪员外的稻谷却不肯拖。她们家已然是空荡荡的一片了,也没有被倪员外放过。
她近来常一人坐在星空底下想,或许她一生只能被困在这儿了。
因而她听了弟来诉苦,她想她定要帮弟来走出去。
不过,她倒是未曾想到,王爷身边的那个所谓书童竟也是个姑娘。
这姑娘是她所艳羡的厉害,她还听这姑娘说她原也是被压迫的一个,王爷是她的贵人,但她能走到今日靠得更多是她自己。
方骁玉对萧鸣涧和阿水姑娘的冷淡彻底没有了,但在心里纠结了近一日,她才在送别王爷和阿水姑娘时,拉着阿水姑娘问:“我也能走出去吗?”
阿水姑娘在初升的太阳光底下笑得明朗,铿锵有力地回道:“自然可以。天下之大,本就没什么可以束缚住我们女子的,若是有,那我们便把这捆绑挣破。”
方骁玉只觉自己全身心皆被某股子感情滚烫着,她从未对将来有过如此的盼望。
阿水姑娘和萧王爷的背影再望不见了,她就跑到了田地里,帮祖父插起秧来。
祖父笑呵呵地看她,夸她今日好似有干不完的劲儿。
欺压在村子上数十年的恶人被绑在迟水和萧鸣涧买来的没有顶盖的车上,他二人在前边骑马拖着车走,偶尔说笑几句。
倪员外则在车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被绑得十分不舒服。
倪员外动得次数多了,还要被迟水回眸瞪上一眼,又听得迟水一句斥责:“因着你,我们的速度本就放缓了不少,再不安分,看我不揍你。”
脸上身上的伤都还隐隐传来痛感,倪员外被吓得只好以一种极别扭的姿态坐着。坐得久了,双腿皆发麻,手臂还传来酸涩,连带着伤口处的疼,激浪似的猛冲到倪员外的胸膛和脑袋,几乎要把倪员外撞晕。
好不容易熬到了前面两个停下来歇息的间隙,禁北王过来给他喂水,他低声下气才求到王爷给他换了个绑手的姿势。
萧王爷给他重新上了绑,又坐回到迟水身边。
迟水在掰手中的树枝解闷,一会儿又仰头看着顶上郁郁葱葱的绿叶,隔着间隙望着太阳。
身边的人挨着她坐下,她没偏头,启唇说道:“同你回禁州后,我要攒下银两,办一家女子书院。”
萧鸣涧看着她的侧脸,阳光在她脸上落下斑驳。他没有很意外,猜出大抵是那些姑娘给她的启发。
“那要教习些什么?”
“我要教她们习武学文,让她们走上自己的路。我得存下好些钱,让穷困人家的女儿无须学习的花费也能进入这间书院。我还得想好些办法管理,把女子书院愈办愈大。”
“那阿水还得需要招纳好些人才,我也帮你一同物色。”
迟水扭头看向萧鸣涧,黑色的眸子里盛着明亮亮的日光。
她嘴边笑容荡漾,点头说道:“好。”
背后的倪员外又不安地动了动,迟水的目光射向他,他顿时就停滞了动作。
倪员外咽了咽口水,想起昨夜萧王爷说要让他到皇都做指证谢家的人,他原是不肯,但得了自己罪名轻判的允诺,才点了头。
迟水两个这才为了他把赶路的步子放慢,拖也是要把他拖回去。
结果骑马的两个逍遥自在还气氛融洽暧昧,他却是受了一路的委屈,也没得处说。迫于迟水的拳头,倪员外只能在心里嗷嗷叫了一路,不停盼着快些来到皇都城。
他们赶到皇都不远处的那座小土坡时,能俯瞰些许皇都城内景。
山间多风,迟水和萧鸣涧正勒停了马歇息。
先前收到萧鸣渊的回信,说是网已经撒了下去,鱼儿或许还需要时日上钩。
来往信件常隔着时差,萧鸣涧翻出这一封回信,看见日子的落款,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发觉等鱼儿入网的期限还有一日,便打算让阿水把马拴了,他们在此过夜一晚。
然而,他们刚下了马,就听得远处“咻——嘭”尖锐又响亮的一声。
迟水和萧鸣涧齐齐往皇都城上空看去,只见了烟火的点点残影。
萧鸣涧急得往前跨了一步:“是愉放的烟火!”
迟水没犹豫地把马解了,二人上马狂奔往皇都城里去。
那谢家,终究是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