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时辰不早了。”我继续往前走,眼睛只顾望着地面。
他没跟上我。
应该是站在原地。
独行一路,人就是该独行一路的。
我近来愈发喜欢数数。
我能数清楚院子里的月季有两百四十七朵,数清楚那颗矮小樱桃树有九百九十八片叶子,数清楚这条宫道我走了一千三百八十步。
许是闲来无事只能数数消磨日子,也许是我好像越来越关注一些一成不变的事物,比如白昼黑夜、四季更迭。
我一步一步走着,又想到小时候曾问过父亲什么是白昼,什么是黑夜?
父亲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能看到太阳就是白天,能看到月亮就是黑夜。
我后来又问父亲为什么有时候看不见太阳也是白天,看不见月亮也是黑夜?
父亲又同我说什么风雨雷电、月有阴晴圆缺之类的。
再后来我就没有问过了,我被宋淑芸送来的新鲜栀子花吸引住了。
那时候,沈灵乐也时常来找我玩耍,我们也曾扯着帕子互诉心事。
我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可怜,这辈子没交几个朋友,还弄丢了一个。
过了好久,前面出现一道阴影。
那人越走越近,阴影也越来越小,直至被那人踩在脚下。
“阿满。”
听得我鼻子发酸,眉头发紧,熟悉的腰间坠饰,金镶玉的圆形镂空。
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还带着酸酸的汗臭味。
“我们回家。”
车轱辘在不算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还有清晰规律的马蹄哒哒声,一唱一和。
他瘦了许多,下颌锋利得似一把刀,皮肤也黑了许多,脸颊上还添了一道还未好全的疤。
刚刚握住我手的手掌心也长了许多老茧,磨得我掌心也有些疼。
我绞着丝帕,有些心虚。
“阿满。”
“嗯。”我喉咙口冒出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着,和我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眼神瞥见他的袖口也粘着一些沙土,粗粝的好像盐巴,被偶从帘外闯进来的橙黄夕阳照着,亮晶晶,晃人眼睛。
“知道。”我收回视线,继续盯着手里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
气氛低沉,就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有乌云低垂、压抑的轻微窒息感。
我也好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和忐忑。
兄长两手交叠,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左手虎口处摩挲,这是他惯常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打发时间才做的动作。
傍晚时分,车马会经过闹市区,行得慢了许多。
车外人声鼎沸,嘈杂的人声以往总是吵得人耳朵疼,今日却分外好听。我能听见摊贩和买家讨价还价,听见食客谈论今日馄饨多撒了盐,听见卖花少女的杏花卖三文钱……
“哥哥。”我摊开帕子,试图抚平上面纵横交错的褶皱,却怎么也抚不平,“我……”
回不去了。
任凭我怎么抚平,也回不去了平整的帕面。
“现在就很好了。”他温和的口吻似乎想要替我抚平心口的褶皱。
不好,一点都不好!
这种被逼到悬崖边上,身家性命被他人捏在手里,铡刀横在脖颈,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何时落下的无力害怕,都让人寝食难安。
即便入睡,也能在梦里感受到被黑白无常的双手掐住喉咙,窒息焦虑害怕统统席卷而上,让人再度心神不宁,只能睁着眼睛与黑夜作伴。
皇上把我兄长放在眼皮子底下,轻轻松松就断了他的前程,让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也把他用命换来的功勋摔在尘土里,还妄想我们心甘情愿对他感恩戴德。
凭什么!
可是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双手触地,甚至连额头都得贴在地面上,用恭敬顺从的语气感激天子的仁德之心,道一声多谢皇上垂爱。
我心里就像是有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溢,我只能用力地屏住呼吸,才能不让那些酸臭到大逆不道的话从我嘴巴里吐露出来。
“阿满!”
他一眼就望穿我的心思,望穿我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隐藏的不甘与愤懑。
他少有这么镇静的语气同我说话,褪去打趣和宠溺,直白强硬地抓住我乱作一团的无边思绪,投掷进烈焰,烧成灰烬,
我摇摇欲坠的思绪如同蜘蛛网当断不断,在我心头萦绕辗转了好些天,不曾疏解,越缠越密,将我的心紧紧包裹住,不见天日。此刻如同春雨洗涤,荡去尘埃,重归明镜。
“很好了。”他轻声道,握住我的手。
手掌心的老茧,依旧磨得我手背疼。
“我知道。”
我知道我的愤懑不能公之于众,所以我装得低眉顺眼,装得恭谨谦卑。
可是我总是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我总是能在细枝末节里暴露我的内心。
我敢在洞悉天子的心思之后依旧不退步,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
我不过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继而拼命试探这棵稻草在天子心里的分量。
我发现我慢慢接受了母亲的离去,并且我竟然在毫无顾忌地利用她的价值。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明明,明明一开始我不期望,甚至抗拒有这样的救命良药。
我明明觉得恶心、卑鄙、无耻至极。
而现在,我却庆幸有这样的救命良方。
人真的,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