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他的瞳孔慢慢黯然。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们家——早就不存在了。
不论这世上其他人艳羡他多么优秀,发表多少论文,拿了多少课题,赢了什么案件——
他丢失了自己的家。
可是陈落又说:“有时候,我想到以前,想到你们家还过着那么好的生活,我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些人很快乐的,所以我……”
——所以我也可以快乐起来啊。
她的声音透着点轻灵的甜。
他手指握到没有血色。
是的,他不愿意告诉她分别后,他家发生的事。
母亲第一次提出离婚,父亲激动得砸了家里的电视墙,还用剪刀把母亲宝贝的礼服长裙给剪碎了。
“这些,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慕香雪,你说!我许明城这二十几年,对你不好吗?我他妈哪点对不起你?!”
母亲只是淡淡地笑,她走上阳台,披散着一头长发,赤着脚,一只脚跨上雕花栏杆,对着暮色里的小区公园,淡淡地说:
“你不同意,我就跳下去。”
“你情愿跳下去,也不和我过?”父亲声音颤抖,如被重拳击倒。
“对,我宁愿跳下去,也不和你过了。”
***
也许,他还希望,自己是她记忆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如同偶像剧的完美家庭。
不然,也许他们之间,会更疏远。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已经很淡薄了。
就像暮色中的淡红色霞光,很快就要被黑暗吞没。
不能让它,完全抹杀。
其实,他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的脆弱。
“陈叔叔还好吗?”
“nice!我爸现在不错的,恢复的也很好。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凉城出生长大的,爷爷奶奶现在不在了,但是有他的发小,还有我大伯小姑呢,整天有人来找他聊天下棋他都忙不过来!”
——虽然是坑人的大伯小姑。
“哦……这些,你以前没说过。”
他还以为,小时候,她对他已经是无话不谈了。
其实,他并没有足够了解她。
是他当时太骄傲,对像个小尾巴的她,爱理不理。
“我们当时搬家,因为爸爸想回他的家乡去。现在他状态挺好的。”陈落心想自己也没说假话,虽然凉城也没几个爸爸的老熟人了,但爸爸的状态是比在平雁好多了。
“有机会我还是想……”他犹豫一会,“我想去看看陈叔叔。”
陈落的心中五味杂陈。
她真的不知道他是礼貌而已,还是真的想见见爸爸。
可是……爸爸一定不愿意被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曾经在篮球场上飞驰的汉子,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小手背在身后,握成了小小的拳头。
时而紧,时而松。
面上开朗地笑笑:“我爸啊,现在跟他的发小和老熟人到处旅游,忙得很呢,比我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我看等他以后去平雁旅游的时候找你吧!或者什么时候来C城玩就请你吃饭!”
“那也行,你记着就好。”
许忻并没有怀疑她的话。
——话题戛然而止。
良久,他似乎是状似无意地问:
“你的毕业典礼怎么样?”
“哦,还行吧。”
她才不会告诉他跟秦薇差点打起来的事。
毕竟大家这么久没面对面说几句话了,还是别破坏自己的形象。
虽然,她真的很想添油加醋大说特说一番:
“杨教授可真的是让我大吃一惊呢!平日那么御姐,八米高的气场,却原来还挺萌的!她还说我的小说写得很有意思呢!上次答辩的时候她还说我写的是垃圾!哎呀杨教授可真的是口嫌体正直,反差萌!”
……不能说。
绝不能说。
这是杨教授跟她的小秘密!XD
“毕业照拍了吗?”
他问。
“拍了啊,快一千人大合照,估计可能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到我。我这就去某宝给我爸下单一个放大镜!”
“那你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他怎么越问越像个长辈了……还是领导?
威严的……退休老干部?
不过,好不容易两个人好好地说一会儿话,她还是愿意耐心地回答。
这种机会,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没什么打算啊,生下来,活下去,你看,网上都这么说的!”
“工作找到了吗?”
“……你这么问,让我压力很大。”她挠了挠头,“让我感觉我在被就业统计办调查……”
“我——”他想说,你可以去我那里上班,但又住口了。
为什么她要接受他这份“好意”呢?
她早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
“许师兄你肯定很忙吧,我在这里守着八宝就好。”
陈落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就这样蜻蜓点水,就足够美好了。她会一直记着的。
许忻的手指握住,又松开。
他想起一桩事:
“前几天吴玉萍给我打电话。”
“吴玉萍?”
“住你们对面楼的吴阿姨,她女儿好像跟你很熟吧?”许忻加了“好像”两个字,以便显得好像记得没有那么清楚。
“哦。”陈落有点惊讶,“你还记得啊,湛茹姐姐。”
“有点印象。”
“吴阿姨找你有什么事吗?”陈落问。
“她有点小麻烦,想找我打官司。”
鼻音更重了,脖颈越来越痒,他想自己大概是起了红疹子了。
是的,他对猫毛过敏——这个,陈落应该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讨厌小动物。
看见流浪猫一闪而过,她会星星眼:“好可爱!”他则是冷酷地转过头去。
其实,他觉得猫是很有趣的动物。
它们不但有可爱的面貌,而且洁净、灵敏、狡黠、有自己的生活哲学。
他偶尔觉得陈落就像是一只卷毛的猫。
顽皮,瞪着大大的琥珀色眼睛,有着锋利的小小爪子。
但,只要近距离地接近了猫,无论是家猫还是流浪猫,他就会过敏——反应有起红疹子、咳嗽、流眼泪,发烧。
小时候,父母三令五申让他不可接触猫,其他毛茸茸的动物也尽量远离。
“哦,什么官司啊?”
他没说话,事实上,他正在想着去哪里买抗过敏药。
这次好像很严重。
“我知道了,你们律师的保密规定是很严格的……”陈落用力点了点头,“好的,那我不问了!”
“你……下次要不要来我律所,见见吴阿姨?”他的脖颈越来越痒,红色在蔓延。
如果再不涂药,或许衣领就盖不住了。
他并不想让陈落发现自己的过敏。
可是——在这一次见面结束之前,他想,还是问一问她……
也许,可以再见到她。
“下次再说吧,我跟她也不是很熟,而且是你的当事人嘛,我一个外人去见也不太好,对吧。”
陈落没搞清楚他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跟吴阿姨的女儿湛茹姐姐关系很好,一直到现在都有联系,时不时见个面吃个饭。
她的奶茶店就是湛茹姐姐给她找的门面。
并不是跟吴阿姨关系好。
他问这个——难不成!
是还想找个机会见到自己?
应该不可能吧,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她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有个小人在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