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绿乔此言一落,见雁妃晚淡然颔首。
“倒也不算太笨。”
舒绿乔俏脸皱起来,以此来表示出自己的不满。众人心间陡然绷紧,不由心有余悸,暗道幸甚!
倘若雁妃晚说的没错,虎台遗失之物确真是东南三军的布防图,一旦落到反贼逆党之手,无异是将东南门户之钥拱手相送!
外有东瀛天临军狼子野心,来势汹汹,内有江津潜龙帮,川北白骨旗阴谋作乱,兼之巫山逍遥津攻取戍安,四方叛匪兵发虎台。若布防图再落入贼人之手,纵徐敬帘是当世名帅,东南兵精将广,以区区不足五万之众力抗十万贼军恐怕也力不能及。
倘若东南铁壁关河轰然倒塌,秀丽江山改旗易帜,必然兵革互兴,三省从有此塌天之祸,到时疮痍满目,战火连天,必将生灵涂炭,血染长河!
纪飘萍骇然失声,背脊都惊出层层冷汗,他感叹道:“幸苍天有眼,这图没落到反贼乱党之手,否则东南危悬,苍生受难,后果不堪设想啊。说这张图价值连城倒也名符其实。”
金虞惊疑的望向洛清依和风剑心,说:“难道,虎台就是因为两位师姐曾经窥见宝图的奥秘,因此穷追不舍,意图对你们不利?”
洛清依沉吟思量道:“我和师妹确实看过地图。但并不通晓其中的奥秘,只当是普通寻常的地形图案。我想,要见到图像的真容,可能还需要特殊的方法。”
金虞不解,“这么说,徐敬帘不是为此而来?”
众人正苦思冥想,就在此时,久未出言的雁妃晚云淡风轻,施施然道:“我想,徐敬帘是为我,为剑心师妹来的……”
众人身躯陡震,俱都注目望向玲珑。但听她款款说道:“因为,若是他见到那纸留书,就一定会追来。”
“为什么?”
舒绿乔问:“晚儿,你在信笺上到底写着什么?徐敬帘……还有,你说虎台是为你和风妹妹追来的又是怎么回事?”
雁妃晚道:“只因我为徐敬帘送去三句谏言,”环视众人,见众人满眼期待,遂续道:“这第一策,就是斩首今元义雄……”
话音落地,众人哗然,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出人意表,惊心动魄。
纪飘萍道:“为什么?留这贼性命,挟制倭寇,令其不可轻举妄动,岂非是进退两宜之策?”
雁妃晚轻揺臻首,说道:“这贼首阴潜到东南,勾连反贼乱匪,意图颠覆神州。他是四方会盟的关键人物,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倘若他逃出生天,必成虎台心腹之患!”
允天游没认同她的话,说道:“虎台守备森严,固若金汤。这次东瀛和潜龙帮还有三星道倾巢并起,都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我看那今元狗贼想要逃脱囹圄,恐怕是难如登天!”
“二师兄真是绝顶聪明,言之有理。”
雁妃晚忽然颔首称是,允天游听她附和,还道她被自己说动,不由挺身昂首,显出志得意满起来。
谁知玲珑还有后话,“倭寇的营救计划失败,现在虎台士气正盛,锐不可挡。反观四方会盟出师未捷就已折戟沉沙,潜龙帮再折两员大将,西陵三凶尽数伏诛,白骨旗损兵折将,龟缩据地不出,就连《东南形胜图》都重归虎台之手,此时倭寇纵然手握重兵也万不敢直撄其锋!”
她星眸绽彩,熠熠清辉,仿佛能观尽天下大势,执掌宇内风云。
“那号称天临之君的今元义直行事不择手段,极擅隐伏藏锋。如我所见不错,一旦劫狱的计划失败,这老贼定会立刻进表请降,向大齐皇帝俯首称臣。而那艘缴获的宝船,也会成为他今元家诚意的证明。”
群英闻言愕然。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和平,本是乐见其成之事。但金虞见雁妃晚却无喜色,不解的问道:“倘若天临军和大齐盟好,两方互不相犯,使东南免受战火荼毒,这未尝不是件幸事。但雁师妹为什么不以为喜,反而似乎忧心忡忡呢?”
雁妃晚嗤笑:“进表献降不过是贼人权宜之计,缓兵之策。倭寇狼子野心,哪会真心臣服?你们想过没有?此计要是成功,今元义雄就会立刻从囚犯摇身一变为属藩的世子,成为大齐的座上贵宾。即使会进京为质,以他长袖善舞的能力,逢迎圣意,广交权贵也不过等闲之事。再若东南宁定,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帝必会生出罢帅夺权之心。一旦徐敬帘失势,以倭寇素来背信弃义、反复无常之性,顷刻就会反戈相向,联合三方邪道重燃战火!区区一纸降书,怎么可能制约住这种蛇种豺性,大恶奸邪之徒?”
群英深以为然。允天游疑惑问道:“既然如此,倭寇为何不一开始就行此计?”
雁妃晚眼神睨向他,随即转向风剑心。天衣会意,思索后说道:“这不是很好理解吗?这其一,假意归降是败军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堪称兵行险着,剑走偏锋,用以势弱之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倭寇群匪狼狈成奸,本来胜机在握,既然未到死地,又何必用险?”
“这其二嘛,”风剑心道,“当然是舍不得那艘宝船咯。”
雁妃晚赞许的颔首,续说道:“皇帝虽然自负,却非昏聩无能之君。从处置田柴谋逆一案的雷厉风行就可见其杀伐决绝的手段。他最为自负推崇的就是他那套制衡之术。徐敬帘为今之计,必须赶在倭寇献降之前斩杀今元义雄,使倭贼再无降齐的可能,同时将虎台通敌叛国和养寇自重的后路彻底切断,置之死地。唯有如此,方能成为让皇帝信任的,斩敌的剑,镇国的军……”
玲珑雁妃晚出身江湖,对朝堂的形势却颇具远见卓识,因其素来算无遗策,众人闻言都不疑有他。听她此言,皆深以为然,俱感钦敬叹服。
见众人默然,雁妃晚继续说道:“那第二策是:具陈西来宝船的事实,万不可营私己用,同时搜罗颜张二贼勾结谋反的罪证,连带着宝船的财宝一同押送进京。”
本朝律例,但凡军队作战过程中缴获,俱需记录陈表,经由朝廷核查之后再论功行赏,分配劳军。若前线军情紧急,也需要朝廷恩许,方能便宜处置。
舒绿乔脸色微凝,“营私己用?你会这样说,就代表徐敬帘真的有心吞没那船西域财宝?”
“从我到虎台时,见到徐敬帘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之处。比起反贼薛格和贼首今元的处置,他似乎更在意那艘满载着金珠玛瑙的宝船……”
金虞眉眼微挑,面色阴沉道:“堂堂东南统帅,镇关国柱,难道也是那等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雁妃晚道:“徐敬帘绝非利欲熏心的贪官污吏,我想他这么做,恐怕是因军资粮饷无以为继,万不得已才想到行此下策……”
雁妃晚说到此处,不动声色的向洛清依和风剑心望去,微微含笑,别有深意。洛清依和风剑心旋即会意过来。
徐敬帘将军马藏在深山林寨,当然无法不管不顾,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但本来只够供养三万士兵的粮饷现在却要提供五万人的军费用度,捉襟见肘是可以想象的。
也不知他究竟使用什么方法,能够坚持到现在就已经足以令人惊诧。
允天游不明真相,他略思索,道:“原来如此,徐敬帘先前大量置办铁器戎装,但朝廷的军资粮饷有限,长此以往,定然入不敷出。”
金虞附和道:“没错,之前我派人去探过内情,虎台东西两营近日来确然困难拮据,各部军心并不太安定。”
萧千花听他们这么说,忽然想起群青山那些形迹可疑的匪寇,娇身忽然颤颤,正要说话,却被风剑心悄无声息的捉住手腕,示意她慎言。
雁妃晚道:“私瞒宝船虽可暂解虎台燃眉之急,但必将引火烧身。皇帝和陆相的眼线绝对不止颜张二人,想要将西域那批宝物据为己有,实为饮鸩止渴的不智之举。”
洛清依蓦然想起当日在遥东的弄云楼时,她曾和雁妃晚窥探过那艘神秘的西来宝船。当时有件事情特别怪异。她们发现,潜龙帮的人其实只要守住渡口,就绝不可能让人轻易接近宝船。但他们偏偏选择放出近百条小船围绕着宝船巡逻。
那时,洛清依还不解其意。现在结合雁妃晚所言,虎台急缺军需财宝的情况,她忽然就恍然大悟起来。
那本来就是个诱饵。
潜龙帮是故意留出破绽好让徐敬帘的眼睛老眼看到西来宝船的存在。
这是个挑拔离间的阳谋。
徐敬帘要是不来,虎台各部军饷就将无以为继,他要是取用这批宝物,就必然会在君臣关系之间埋下祸根!
当时的徐敬帘经受住这种诱惑,决定按兵不动。
但是,现在呢?现在宝船就在虎台大营,就在他的手里,而虎台军饷异常紧张,他还能保持住初心吗?
允天游不知道其中内情,愤慨道:“既然如此,就该将颜著和张尧希这两个老贼就地正法,以绝后患,为何还要放虎归山,把他们送还给他们的主子?”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要一并上呈给皇帝的,不止是西域宝船金珠财宝的账目和颜张二贼勾结谋逆的罪证。最重要的,是那纸潜龙帮和逍遥津与通倭谋反的盟书。”
雁妃晚道:“历来通敌叛国是大罪,当诛九族。不但颜张二贼要粉身碎骨,当初举荐两人的朝廷勋贵也难辞其咎。因此我想,为免牵连过大,引发朝堂动荡,无论是皇帝还是宰相陆承都绝不会让这两个人活着进京!”
玲珑眸光溢彩,神色明艳。“这纸盟书进京,要的不单是颜张二贼的首级,更重要的是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圣谕。”
“古来镇边部将都有行军作战不受君命之权。然而三年前田柴谋逆案发,引发东南震荡,皇帝不但藉机让徐敬帘分权,就连他行军打仗也有诸多制掣。若没有这道‘便宜施行,上来以闻’的圣旨,纵然仓廪充实,军饷不绝,虎台在东南势单力孤,恐怕也难以为继。”
金虞道:“那依雁师妹之见,今上会准奏吗?”
雁妃晚无奈叹道:“以我之见,皇帝别无选择。现在东南群狼环伺,倭寇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结党成势,贼数之众以十万计。一旦江津潜龙帮和倭寇成功借道巫山,里应外合,东南半壁江山岌岌危矣。此势刻不容缓,迫在眉睫,非举东南全军之力不能相抗。”
话音落地,各人暗暗长舒口气,心里摇摇欲坠的巨石悄然落地。说也奇怪,虽无实据,然而这是雁妃晚的所言所见,众人此时无有不信。
雁妃晚神机妙算,见微知著,众人知她往日预见从无不验不践之事。其超绝的智慧见识纵是镇守东南,统掌三军的徐敬帘也心折神往。
一切若真如玲珑所预所见,若她真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本事,徐敬帘急切想要将她收纳麾下的那种求贤若渴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厅中静默,直到舒绿乔问:“那第三策呢?”
雁妃晚悠然出言继续道:“这第二步要是顺利,第三步是水到渠成的。”
“第三是什么?”
雁妃晚道:“以战养战,胜敌益强。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众人听她之乎者也的引经据典,纪飘萍和洛清依知其典故出处,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其余诸人虽通文字,然学识所限,不通兵法国策之类,因而尽是一知半解。
萧千花更觉两眼抹黑,神晕目眩,一时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