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倾于是终于不再挣扎。头晕眼花之际,他用力地眨眨眼,尽量放慢自己的呼吸。
呼——,吸——。
见他正慢慢地平静下来,季洵松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手,大拇指轻柔地抹去他眼下浅淡的泪。
然后捏住方倾的下巴示意他张嘴,打开小药瓶给他喂了一片浅蓝色的小药片。
拧开的矿泉水瓶送到唇边。方倾低头含了一口水,仰起脖子咽下了小药片。
他记得这个药。是贺医生开的,让他感觉快要焦虑发作的时候就吃一片。睡不着可以吃两片。
但季洵是怎么知道的?
他微微地挣扎起来,急切地看向季洵。后者垂下头看他一眼。
对方惊惶的眼神如同在向自己求救。这让本来满腹怨气的季洵不由得顿了一顿,迅速移开了视线。
“别看我。”想起方倾今天早上的不告而别,季洵有些赌气地说。严厉的话语一出口,说话的人自己先心软了,又和缓了语气哄着方倾:
“这些天风景很好。你先躺下看看风景吧。我最后再跟你说。”
方倾见他心情不好,加上自己也因为焦虑发作头晕眼花浑身没劲,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听话地窝在季洵怀里,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没力气反驳什么,自顾自缓和着呼吸,无声地仰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头顶上那棵大柳树。
印象里,上次看时,垂下的树枝上还只是毛绒绒的杨柳须子。
那时候站在下面抬头网上看,满树未开的柳絮像是过年时炸开的烟花。
如今一睁眼,七八天过去了。自己是重新清醒了,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柳树的叶子也都长齐了。
树影倒映在水里。远看雾蒙蒙,啰啰嗦嗦一大片灰调的颜色,像是梦了一层云山雾罩。又像是油画棒画,让人用手指头细细的抹匀了。
走近些再看,又像是很碎的纸拼在一起。随着风吹,碎片摇曳着,影影绰绰露出河水本来的颜色——比天灰了两个调子的颜色。
云彩也雾蒙蒙的,像是湿毛笔在笔尖沾了点白颜料,随随便便地一抹。只有上边界,下面却是随着水化了的。
春天总是太温柔,天地的颜色看着都只觉安心。像是造物者不忍加重任何一片颜色。
但他们现在正经历着的这个春天……又实在是很残忍。
每一道伤口,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清淡恬静的衣衫之下化脓,溃烂,最后将人心由内而外地蚀空。
方倾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感受了一下季洵胸膛的温度。即将开口,他的牙齿不知怎地轻轻磕了一下。
“我好了,”他道,尾音有些颤抖。话说完,他眼睫抖了抖,飞速地看了季洵一眼。
却不料,季洵也正好在看他。
视线相撞的片刻,方倾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几乎让他窒息的心痛。
季洵的视线像是一把凌厉而寒凉的刀,接触他目光的瞬间,方倾的心脏几乎像被刀直愣愣扎进去那样剧烈地刺痛起来。
然而他知道,季洵绝无让他痛苦的意思。因为那目光中饱含着不忍,因而显得格外小心。
怎么样都好。严厉也好,气愤也好,哪怕是误会或者憎恨都好。
只千万别是小心。
偏偏季洵一丝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像是自己做了错事那样,根本不敢碰到方倾的目光。
好像今天早上,那个一声不响就跑了的是他。
方倾心里乱得几乎腿软,迅速地别开视线,匆匆忙忙地起身坐到了凳子的一边。
与方倾近乎激烈的反应不同。碰到方倾的视线时,季洵只是睫毛微微地有些颤抖,表情却仍是淡淡的。
他沉默着松开了对方倾的钳制,任由方倾挣脱开他的怀抱。
就像今天早上那样。
方倾张了张嘴,顿了顿,没头没脑地伸手揉了把头发。
所有的经验在此刻失去价值。二十三年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他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作为一个失忆后赖在前男友身边整整八天才想起来要跑的神人,他实在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两个人愣愣地僵持半晌,季洵忽然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他背来的黑色大书包。
小心地拍掉上面的尘土,大大方方往方倾怀里一递:
“给。”
在“清醒后继续同居”这件事上拒绝了季洵后,方倾此刻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拒绝他第二次。
季洵给他书包,他就沉默着接过来,把大大的黑书包抱在怀里。他想这样,季洵就该离开了。
可季洵站在原地没动。
方倾终于忍不住心思,看一眼季洵,又看一眼他塞过来的书包。
有些困惑地歪歪脑袋,没明白季洵这是要干嘛。
季洵面无表情地眨眨眼:“不打开看看吗?”
“我刚收拾出来的,都是你的东西。”
方倾正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一听这话,他二话不说就低下头,拉开拉链在包里翻找起来。
季洵见他这样,倒觉得奇怪。今天早上跑的那么快,现在怎么反倒这么听话了?
方倾低着头,专注地翻着书包里的东西,像是对此有十分浓厚的兴趣似的。
就是不看季洵。
他翻到几大盒已经分好的抗焦虑的药、一套干净的睡衣、几罐不知治什么用的药膏,还有……
他的手伸到侧兜深处,指尖触到了一个略显坚硬的边。
方倾一愣,双指捏住拿到眼前翻开来看,季洵微笑的帅脸赫然呈现在他面前……的一寸照片上。
那竟是季洵的驾照。
阳光透过树梢,零零星星地撒下来。一小片阳光从树叶间筛过,刚好落在照片里季洵的脸上。
驾照表面的透明塑封里,男生眉梢眼角的笑容格外清爽而灿烂。
有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静止无声,连四处的鸟鸣声也在思绪里飘远。方倾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捏着季洵驾照的手指开始发抖,方倾看着驾照上的这张阳光帅气的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方倾告诉自己,他理当生气。
于是虚张声势,厉声开了口:
“季洵你什么意思?把你自己驾照放这里面干嘛?这又不是我的。”
“这个啊,”季洵的眼神暧昧地转了转,眼角轻轻勾起:“咳咳。关于这个,我可得好好跟你说说。”
他一说话,方倾忽然就有了种诡异的、很不好的预感。
但他再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季洵无可阻拦地开了口。
就像是使劲晃了许久的汽水瓶,一旦打开,就必得痛痛快快地炸到天上去,再哗啦啦落下来。
他憋屈了这好半天,可算是逮着个出气口了,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那架势,像有人结婚把八串鞭炮头尾拴起来点着一头当多米诺骨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