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与化疗这两个事情,谢斯年并没有在乐乐脱口而出的瞬间建立起联系,“看具体情况,化疗一般就半个月,四周看一次髓象,不会太久。”他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仅凭对专业的熟悉下意识回答的谢斯年继续补充,“一个周期之后看结果,然后再考虑……”
意识到李凡问的是什么时,他猛地扭头看向李凡,那颗黑黑的脑袋低垂,杵着下巴借着微弱的台灯看书。屋子里渐渐冷了起来,窗子上的霜雪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即将到来的黑夜加快步伐时谢斯年默默将台灯对准李凡视线里的书轻轻挪动了一下。
眼前有了光亮,李凡知道光亮是因为久哥激动地放下手头的材料没了遮挡照射过来的,他仍旧一言不发。
狭小的书桌前两个身影似乎又因某些事情燃起些微弱的希望,
“这样看着能舒服点。”谢斯年尴尬地找话题。
“嗯。”李凡点头。
小时候的李凡一定很可爱,谢斯年面对灯下认真看书时而眼神闪烁光芒、时而牵强笑起来的表情不禁想。可他又不敢想,李凡的童年太痛了,是衣柜里又闷又喘不过气的压榨痛;是皮带胡乱落在身上的撕裂痛;是被戳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时的钝痛,是NRS评分、VAS评分法均没办法确定与描述的痛……以至于李凡刚走进他内心时,他偶尔会梦到一个小男孩在冲他笑,风吹起宽大的白色汗衫隐约能看到浑身伤痕,又瘦又直的腿上布满各种伤痕,梦里的他肯定地认为那是小时候的李凡。
想起昨晚大街上突然情绪爆发的李凡,谢斯年仍心有余悸。可他还是想试探,“乐乐……”明明已经可以看到希望了,谢斯年的嘴唇微微颤抖,“你,要试试吗?”
近乎一字一句的语言掷地有声并在谢斯年的脑海里持续回荡,自打他意识到某个高度疑似非典型慢粒的教学病例里面的“李某”是他的乐乐后,心中的信仰仿佛有了一个具象化的体现,那些与临床医学相关的理想开始有了一个通往现实的出口,但却在出口迎来了当头一棒。
牵挂李凡的心心念念仿佛为谢斯年创造了一种新的信仰,那种小心翼翼,那种替对方命运走向陨落而焦虑的无助……这种信仰如同侍奉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度过战战兢兢的每一天躺在床上反刍今天的美好时总会患得患失地庆幸——还好,还好他还在,还在这个现实世界,还在他的心里。
李凡的思绪沉浸在史铁生荒唐而美好的人生设计之中,将病痛折磨融入到灵魂的史铁生最终将答案指向了“过程在到处继续”、“希望不是在必得被证明是可以达到的之后才能成立”,虽然在他看来这番描述有些美化了痛苦,但他还是会下意识有一种恍然的感觉,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
他带着这份笑意看向凝重的久哥,“哦,没事,我就问问。”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谢斯年的心情又一次跌入谷底,李凡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但又仿佛知道了一切一般问起了化疗的事情。是偶然吗?还是李凡有意而为之?
一片羽毛撩动一颗本就难以平静的心。
“你计划什么时候出国?”李凡又问。
“……三月底吧,我没细看。”谢斯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一直不好拒绝。
“挺好的,”李凡点头,“那时候春天就到了。”他抬头看向台灯,盘算着他能再见到几个春天,下一个春天能不能一起翘班、逃课呢?命运轨迹不相同的两个人再次有了一样的疑惑。
“你能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吗?”谢斯年的手搭在李凡的肩头,轻声地问。
傻笑的李凡将书合上,“我的计划啊……”他摩挲封面上“我与地坛”四个凹凸不平的字犹豫道:“年后再说,来得及。”
这是凡乐乐单纯的一句话吗?不是,这是传染病学里头的传播三大要素之传播途径,谢斯年就是那个易感宿主。他们之间传播的是相同的傻笑,如同魔咒的一句话让两个人一起笑出声,谢斯年激动地凑过去,一直挨到能感受到彼此鼻息的距离仔细观察那张看不厌的脸,摸摸李凡的脑袋他没有拒绝甚至还在偷笑,谢斯年摸摸他的后脑勺,抵着李凡脑袋跟他顶脑门。
“哎你幼稚死了!”李凡故作嫌弃地试图推开他久哥。
谢斯年笑得说不出话,黄色温暖的灯光下他的脸红到耳根子,扶住往后躲的李凡用额头蹭蹭:“你不也一样。”犹豫好久勉强找到一句能脱口而出的话。
不甘示弱的李凡提高声调,“谁跟你一样!”
上帝啊——哦不,史铁生啊,谢斯年由衷地在心底念起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为了使人幸福不仅要面对各种小痛苦,还得给你大痛苦,不仅要一时的痛苦,还要有永远的痛苦……1990年的某一天史铁生在《好运设计》中顺理成章推出了自己的好运,十九年后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即将过去时的乐乐和他久哥逐渐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它痛是没错,它让人遍体鳞伤也没错,但血是腥甜的——腥甜也是甜,李凡和谢斯年坚信。
今年冬天冷得太早了,暖气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起来,经过一场大雪的肃杀寝室达到呼吸会带哈气的温度。灯光无法带来真实的热度,只有两个人凑得更近些才能暖和。
李凡发现旁边这个人有点热过头了,“久哥你是不是又发烧了?”他靠在谢斯年肩膀上伸出手先试试鼻息,再覆上额头感受一下。
浑身紧巴巴的谢斯年活动下脖子,脸上开始泛起红晕,刚才吃完饭的微汗与舒适感消失不再,“是有点不舒服,”间隔时间差不多了他又吃了个退烧药,但暖水壶里的水已经不热了,冷水咽药加剧了寒冷感。“可能是又在发烧……”谢斯年端着肩膀连连摩挲之后打了个哆嗦。
水杯没有热气飘出来的李凡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去打个热水,但打热水又要经过门口,万一被阿姨发现了有可能被撵出去。思来想去他站起来拿到谢斯年的外套,披在了他棕色毛衣的外面。
掖好李凡觉得可能漏风的边边角角,李凡打了个哆嗦趁着刚才的热乎气儿没全散去赶紧坐回凳子上继续往谢斯年身边凑,“捂一会儿,等下就能暖和点。”他说。
李凡是有温度的,谢斯年感受到了;他会不声不响地默默付出,会慢慢琢磨怎么做好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不是想象中的悲观消极。“天这么冷,你要不……”话到一半谢斯年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是“要不早点回去”,还是“要不在这儿睡”呢?该说哪一个呢。
早点回去是谢斯年的心意,万一感冒传染给李凡怎么办呢。在这儿睡是谢斯年的心愿,室友大概率是不会在这种天气回到冰冷的寝室,就算回来……也不是乐乐。
“你还要看多久?”李凡盖好衣服抽出手摆弄起手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