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和师娘在水榭……”
“镊子。”
漆黑的夜里只有义庄亮了灯。
昏黄的烛光映着死白的尸体。炉子上咕噜噜烧着开水。
许安平身披围裙,手持剃刀,眼神专注看着木板。
马小鹇在旁给他端着漆做的托盘。上面列着带血的匕首、菜刀、绣花针、锯子等物。
木板上面躺着一只死去多日的白狐。尸体发青,完全干硬化。
已经用过针扎过十指,撬开嘴灌过辣椒油,大火焚烧三个时辰,这尸体一点儿损伤都没有,也没有复活。着实是十分诡异。
马小鹇将开水壶提起,倒进木盆里。小声问道,“还不来?真的要这么做?”
这白狐尸体是李狮湖的父亲。他们特意大张旗鼓地处理尸体,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不急。”
许安平接过剃刀,从白狐下颚一路划下去。青色的虫子沿着匕首爬出来,又钻回去。
他一寸寸地划开。
突然,蜡烛灭了。
黑暗中的刀刃映出许安平邪魅的一笑。
“来了?不打声招呼?”
来人正是此前刺伤他的李狮湖。
马小鹇绿色的眼珠子在夜色中毫无阻碍,上梁下桌,在狭窄的屋内对敌人紧追不舍。
然而李狮湖和父亲从小盗墓为生。越是狭小阴暗的地方越是对她有利。
许安平在屋内端坐,指尖响处烛火明明灭灭。他还抽空不时开口提醒马小鹇如何变招和敌人方位。
李狮湖逮不到便宜。背靠墙角,环顾四周。抽过桌上匕首,翻身向许安平刺去。
刀光剑影之间睁开一双绿瞳。角落里飞扑出来大肚子狐狸。
原是“马小鹭”挺着大肚子伏在暗处,随时准备着。
李狮湖迅速变招,反手要划她喉咙。
马小鹇来救,被她一脚踹飞。
“马小鹭”拖着笨重的身子堪堪落地。托住肚子,冒出一脸冷汗,显然冲击不小。
此时,短匕首已欺身上前。“她”懵懵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剑尖银光,瞬间泪流满面。
许安平迷离的双眼在这一瞬间突然睁开,变得炯炯有神。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影一晃已在二人之间。二指一弹,李狮湖连人带刀被弹开二寸。
既然他来救,说明此人于他而言很重要。李狮湖想明白这一点。五指拽着人发尾,将自己甩了回来。
“横刀带走,杀鸡割喉!”
李狮湖大声喊着口诀,打腰间抽出一长棍,就要往“马小鹭”脖子上划过。
许安平闻言一愣,下意识抓刀。
“糟了!”
“马小鹭”是诱饵。他才是真正的目标。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长棍在她手中翻转,弹出半尺长的刀片。她手腕一转,改横为竖,直插腰腹。
六根绿油油的丝线念珠一般颗颗透明滚动着往前延伸。在李狮湖刺破的喉管上穿刺、深入,从皮肉到血脉,绿色的丝线一点点扯动着她跳动的脖颈血脉,一点点往里缝合。
李狮湖临时变招。许安平伤重未愈又被那熟悉的招式和武器迷惑。腹中同一个地方,再度渗出鲜血。
然而,战斗的本能比脑子的转动还要快。
许安平感觉到腹中流血的刺痛时,李狮湖已经被他俯身夺过武器,顺便反手划破了喉咙。
血,喷溅而出,浇了他满头满脸。
“宝珠!”
“马小鹭”发了疯地伸手去捂她的脖子。嘴里胡乱说着“媳妇儿!不要死!师父师父”之类的胡话。
马小鹇想伸手安慰,又因为对这个“马小鹭”感到陌生,收回了手。
“让我来。”
许安平一把拨开他。变掌为线,接替了她的全部血脉。
幸运的是,李狮湖的伤势浅。他发现得也早。
于是乎,出现了这诡异的一幕。
方才还生死相斗的四人,一个捂着肚子窝在角落里休息,一个愤愤不平跺着脚咬着指甲,一个听话不动,一个腹中汩汩湧着鲜血却在救人。
许久,许安平断了丝线,收了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上的血,笑了。“好样儿的。又来一次。”
抬头见马小鹇抓了条绳子将人一圈圈捆了起来。仿佛才想起来。“没事的你相好的身体我能补好。”
“你歇着去!”马小鹇没好气地回道。低头看这粽子还不解气,顺手踹了几脚泄愤才叫醒她。
李狮湖动弹不得。又有尖牙利爪在喉咙旁边。不再试图逃跑。
对方没对她下死手,还大费周章设了这一出戏来抓她,甚至于方才救她一命,显然要她活着效命。
许安平缠好了绷带。抽拉弹转,满心欢喜把玩着那诡异的武器。抬头夸道:“李狮湖?功夫不错。”
李狮湖耸耸鼻子,闻到一股异香。微抬下巴摸摸脖子。上面横亘着一条斑驳的绿色肉线。指尖沾了一点放到鼻尖下,异香更浓更迷人。
她深知自己这脖子好似那旱地。看上去表面裂开一片片,其实里面也是千条万条的细小沟壑。那绿色的血线,就是那久旱的甘露,顺势流入、充盈其中。
她不知道这是何种精妙,她也知道感叹这是何等精妙。
“不是我功夫好。是你这傻子伤没好又来惹我。受了伤,弱一半,哪儿受伤,哪儿最好砍。”
熟悉的口诀,许安平又是眉头一跳。这是故意刺他旧伤。还很准。难怪是能活三万年的狐狸。生存技能满分。
“啧!你!”
经此一役,李狮湖对这人也不再恶语相向。只是她向来粗鄙,学不会温声细语。马小鹇听在耳边,觉得尤为刺耳。
许安平一把抓住马小鹇打人的手,轻轻放下。又问道,“不怕死吗?”
“怕。但是,书上说不怕死的才不会死。”
“果然是她!”
“马小鹭”突然像是疯了一般。拽着人手可劲儿地晃。指着李狮湖看看他又看看她。
“是她!师父!她回来了!是她!”
当年五柳花将孩子抚养长大。他一直嬉笑的模样迷惑了所有人。没有人想得到,五帘风成亲次日,他自缢于宝珠坟前。
遗书上依然是他一贯的乐观。他说孩子已长大他已无牵挂,他说他要去找媳妇儿,他说他要和媳妇儿做青梅竹马。
等他到了坟前,却只有泣不成声的二徒儿。哭诉着为什么阎王爷不收他?
阳寿未尽的他,即使强行自杀也无法如愿,踏足地府与爱人相聚。
从此,那一节指骨带着徒儿的生灵入驻他颈间。已有千年。
他不声不响。许安平便忘了,他的思念从来都是深如海。铜钱抛掷千次万次,万次千次问卜不灵。没人知道那份风平浪静背后掩盖了底下多少波涛汹涌。
许安平心下一痛,晶莹的一颗泪落入所有人蔚蓝的心湖中。
美人落泪,菩萨悲悯世间万苦。
马小娴呆呆抓着麻绳。李狮湖看得忘记挣扎。
他还被人叫做水月升的时候,曾养过一对狐狸。
潇潇北风中,那个满山跑的女孩子一脚踏上碑石,转身冲着落日竖起食指,放下豪门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