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竹卿当夜睡得极差,不是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就是难得浅眠宿梦连连。
平素虚无脑海支起一面巨大屏幕,诸多纷杂凌乱粉墨登场,纷至沓来,那些画面有先前世界,也有如今尘世,有父母师长,也有恩怨仇敌,当然出现频率最多的只有也只能是陆程哲。
温竹卿紧闭双眼,试图将那张即使在怒意渲染下也依旧俊朗无双的脸蛋赶出脑海,但尝试多次终是无果。
一夜狂风夹着暴雪。
春昼小筑外枝杈上仅存的残叶被打了个干净,干瘪叶子陷进雪中重新染上湿意,却终究无法恢复水润模样。
落雪无声,天地间只偶有几声脆弱枝干被风雪压塌的咔吧碎裂声,还有...双脚踩进雪中的嘎吱嘎吱声,温竹卿知道那声音源头是什么,却并不准备理会,只侧身蜷缩,将身子陷进更深的床褥之中。
天色由暗至明,直到天际泛出片片蟹青白,他才闭上双眼,浅浅睡去。
饶是如此,脑海纷乱仍是没有放过他,似阳光下如影随形的影子,那些零碎繁杂直接跟到了梦境中。
原来记忆是会骗人的。
原来点一桌子糕点并不能代表喜欢。
之所以去糕点铺,也不过是因为那处地处偏僻,附近除了一家糕点铺,便只余一个茶寮。
幼年陆程哲只将目光集中在那一张一合,忙得要命的嘴唇上,却忽略了对方轻蹙的眉头,和不甚愉悦的唇角。
最后分别时那个摸头也不是安慰或者叮嘱,而是丈量之后的嫌弃,嫌弃幼年陆程哲明明比那群孩童都高挑,却毫无反击之力。
坦白来说,这次相遇并不美好,不过一场世俗会面。
只是陆程哲将目光放得太良善,为那些画面加了太多名为美好的滤镜,加到最后一个普通的故事也变得高不可攀,一张略显烦躁的脸也变得柔和可亲。
“哥哥,你要走了吗?”
落雪纷纷。
温竹卿站在庄严深宅前,眼前是还没门侧石桩高的陆程哲,而他也一夜之间重归幼态,变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不,准确来说,应该说变为了原主。
“你还有事?”他听到自己,或者原主冷冽地说。
“没事,就是...我...们...我们...”陆程哲那时胆子是真是小,被疾言一问直接成了结巴,我们了半天一直没有后续。
梦境浮现画面的同时,也同感了心境,如陆程哲所说,温竹卿能感觉到所占据的这具身体很急,但为什么而急,却不得而知。
温竹卿用着与原主一模一样的缩小版脸庞,那脸庞在面前人磕磕巴巴中逐渐漫上肉眼可见的不耐烦,“我们什么?”
跌脏的小泥手攥攥衣襟,陆程哲有些忐忑有些期待道:“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再见?”原主说话很直,一如温竹卿刻薄,“再见做什么?你要请我吃饭?”
这句话极像现代世界的调侃,陆程哲却信以为真,点点头,兴奋道:“可以啊!如果哥哥想要,此刻我就可以...”
“不必了。”原主打断了陆程哲。
他应当是觉得没必要和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小孩计较,转身果断道:“我还要回家...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说完,红色衣袍旋转飞舞,一道幼态却高挑身影潇洒消散于雪幕中。
“哥哥...”直到走出很远,陆程哲才突然想起,他还没问原主名讳,“哥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而已。”原主头都没回,摆摆手,“不必记挂!”
陆程哲小脸黯淡了下来,抿抿唇,有些不甘...失望...
温竹卿此刻拥有两套思考系统,他既能体会原主的淡漠,也能跳出场景独立思考。
端着那张冷漠脸,他不禁嗤笑,陆程哲脑子是有问题吗?原主这般不近人情了,他居然还觉得对方好?还念念不忘将人当成白月光,眼瞎二字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写!
情绪一阵波动,温竹卿只顾着无情吐槽,却忘了他一个外来者怎么能以原主视角做梦,潜意识自动代入他拥有原主记忆,可神使给予的记忆原本就是不全的。
温竹卿不常做梦,一旦做梦就容易梦魇。
风雪散去,四周场景起了变化——身后深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一个巨大的深邃漩涡。
那漩涡极大,极深,像极了蓝海深处惊涛拍起的漩洞,唯一不同的是深海漩涡是蓝的,面前的是土褐色的。
漩洞阴风阵阵,阳光直射而入,只浅浅照亮了表面,根本照不清深处,俯身去望内里层层叠叠,阴森恐怖,仿佛直通地府,让观者眩目生畏。
层层泥土中夹着许多人,他们姿态各异,面部不一,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他的父母和前任渣男,三人以90度垂直地站在漩涡中,或是面目丑陋,大打出手,或是脸带谄媚,表情恶心...或是互相指责,推诿甩锅,或是甜言蜜语,虚情假意...
疾风吹枯叶而过,仿佛按到什么开关,面前漩洞陡然旋转起来,加速的离心力将那些本就令人生厌的面孔扭曲放大...繁杂对话拉长变调传入耳中,皆是自私之言...
温竹卿于一旁看着,只觉恶心。
“温温...”
“竹卿…”
三人看到了他,似是找到目标,他们疯狂从洞中爬出,疾风狂打面部,沙土掩埋身躯,攀爬中他们样子不停扭曲不停改变...越来越不成人形,越来越丑陋不堪,皮肉霎时被吸干,皮肤干枯如木枝,干瘪手指蜿蜒向前,如树枝疯涨不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