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瑧抱着奄奄一息的翡墨,红着眼睛望向张庭芸:“娘……她是我的婢女,总要听我安排,您何必为难她?”
张庭芸有些疲惫地挥挥手,麦冬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翡墨对你忠心,呵,可你会在乎她么?”她眼神变得锐利,“去年你来书院,路上被山匪所劫,那山匪是谁?”
谢瑧对上质问的目光,一颗心混似忘了跳动。
“娘子……”翡墨扯住她的衣袖。
谢瑧低头看她,但见她身上脸上淤伤交错,微微摇头,眼光中满是哀求之意,似乎让她不要顾及自己。谢瑧心中酸涩,翡墨从小陪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情谊,说是主仆,更似姐妹,难道要因为自己,连累她受苦?
她抬头看张庭芸脸上密布阴云,想,这桩事早和娘说过,她为什么又问?许多事破绽极多,之前只是应付书院,山长他们不会寻根究底,揭过便过去了。可伯父绝没有那么好应付,难道他死咬不放,发现了端倪?
逢春是山匪,这件事放在平时都不可说,更何况萧智献死在山匪手中,若伯父认为她是凶手,该怎么办?可翡墨一直跟着自己,已经因此受到了牵连。
谢瑧咬紧了牙:“娘,山匪劫我,没有劫翡墨。这事她也不知道。”
张庭芸道:“你以为你护得住她?从前你瞎闹,我都能宽容。可你结交匪类,胆大妄为,这奴婢还替你隐瞒!哼,我都不知你离家后如此荒谬!”
谢瑧心一颤,果然逢春的身份暴露?
“娘,我是您的女儿,为什么不多信我一点?我谨记您的教诲,与人交往,也看品格性情,并不荒谬。”
张庭芸知她说得模棱两可,摆明仍在维护,不由得怒意更甚,当此时,听到刘畅妃说:“婆母,这儿是非纷乱,还是尽早离开,回家再说。”
她一怔,扫视堂中,痛心亲手养大的女儿竟犯浑与山匪林逢春交情深厚,眸光扫到那叠画纸,怔愣之余又想,自己怎么疑心女儿对林逢春有情?这种事骇人听闻、有悖常理,该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她定了定神,女儿已在跟前,只要让她回家认错受罚,前情就可尽消。谢褒一郡太守,杀伐果断,自己却是个当家妇人,何必与女儿闹得不可开交,往后严加看管,不再出格就好了。思及此处,她喝道:“你在书院心思野了,回去收拾你!”
刘畅妃闻言朝谢瑧使个眼色,让她不要多说,然后一起搀扶翡墨,送她出去敷药治疗。不久,张庭芸指挥手下奴仆收拾行李,大约一个时辰就装好了两辆马车,随时可以出发。
张庭芸派麦冬木冬近身看管,不许她随意走动,谢瑧照顾着翡墨,对旁人不甚在意,却惦记着一物,跟嫂嫂说小院枕下有一把自己用惯的桃木梳,刘畅妃不觉有异,取回交给了她。
谢瑧细细摩挲梳柄,去年庙会后,逢春将它赠予自己,那时还不知她的心意,算来是她郑重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物事,现在不知她去了哪儿,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有这柄木梳陪伴,便如她没有离开。她越想越酸涩,往日情形历历在目,一年多的书院生活陡然为人搅乱,好梦终须醒,只盼逢春平安。
临走前,谢瑧得到准许,去向谢夫人和王媛姿告别。医舍药香浓郁,往里走了一会儿,才见王媛姿没精打采地伏在药案上发呆,她望见自己先是一喜,旋即眸光暗淡。
谢瑧单独向她说:“我要回家去了。往后……恐怕没什么机会来。”
王媛姿咬唇点头:“逢春走了,你也要走……”凄然道,“谢瑧,我说漏嘴,让谢太守知道了逢春的身份,太守似乎怀疑她杀死了萧智献。我、我实在对不起她。”
谢瑧愣住,不禁长叹,事情发展至此,无法隐瞒,幸好逢春不在书院,水远山长,不会落在伯父手上。她和王媛姿通完消息,心意稍定,谢夫人不舒服,卧在床上,她也进去告别。
可惜不能完成书院的学业,她往外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不舍——离家时的意兴昂扬,不得不归去的彷徨无奈,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失神间,她恍惚觉得有一道视线暗中盯着自己,但四处看,并没有人。
马车在门外准备就绪,谢褒与她们一起启程。谢瑧刚要上车,外面一阵人语喧声,是沈灿、蒋峻伯等书院同窗。
“你们怎么来了?”她意外地迎上去,本想悄悄地走,没有声张。
蒋峻伯抱着个锦盒,塞到她手中:“景游,你怎么走得这么急?我们都来不及为你送行。”
谢瑧强做笑颜:“伯父催得急,我也不好滞留。”
“你才干优长,太守新至,肯定想你在身边效力了。”蒋峻伯笑道,“没想到你是我们之间最先入仕的。这里面是我们一起为你备的别礼,景游,你在书院,对我们都很照顾,与你相识是人生幸事,希望你做了官,更是百姓幸事。”一群人先嘻嘻哈哈,接着集体向她作了一揖。
谢瑧心中又温暖又苦涩,他们只当自己是随伯父做官去,全不知自己是女子,要被拘回家中,但语中坦诚关怀,半点不假,便对他们郑重回了一揖:“师长教诲,我不会忘记。书院相识,也是我的幸事。希望今后,再得相见。”
沈灿道:“山阴离这里就三五日行程,等到十月,你可以回来一起参加中正官考评。”
蒋峻伯哈哈道:“就是就是。别弄得不会见一样。”
闲说几句,谢瑧上车,与他们挥手作别,一晃神,又隐隐感觉有人窥视。
眼见山门越来越远,书院越来越小,她满怀伤感,草木尽皆熟悉,车旁却多了两排披坚执锐的兵士,无心再看,放下窗帘。
娘的意思,应是赶快回吴县,下了山,她们却先去往诸衍县城,紧接着在城中一隅安静的宅院落脚。
谢瑧暗自奇怪,怎么在诸衍多留一日?但母亲和嫂嫂都出去了,无人可问。
房内阒静,一灯如豆,她坐在榻边照料伤者,翡墨睡得很不安稳,嘴中呓语,不知道梦到什么,拿起布帕,细细擦去她额上冷汗。
“咯吱”一声,有人闯进房间,谢瑧扭头去看,不禁呆住:来人带着面巾,但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早在心底摹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