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林逢春竟真派人快马将谢瑧送出鸣鸥径,并将钱袋送还,一路无恙。
出径是会稽郡交宁县,护送她的山匪将她丢在县边,不等反应,就拍马疾驰,一溜烟消失不见。
谢瑧犹觉恍惚。
昨晚与林逢春和衣同眠,聊了半宿,她对自己女扮男装去书院的经历很感兴趣,问得详细。
谢瑧摸不清这位阴晴不定大寨主的脾性,只好有问必答,尽量敷衍,不多说半句。
后来寨主朦胧睡去,不再说话,她好似睡在猛虎身边,一晚难以安眠。
现下再次看了看周身风物,她才确信自己真的逃过一劫。
谢瑧朝县里走,心中盘算,山匪扔她扔得随便,一路未见翡墨沈灿,要先和他们联系上。走到县中大道,远远见二人样子落魄,但身形熟悉,连忙迎上去。
果然是翡沈俩人。
翡墨见到自家“公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大喜过望,围着她转了几圈,确信是真人后,绷不住扑进她怀里哇哇大哭。
谢瑧轻声安慰,稍止后,到附近旅舍落脚。
交流后,谢瑧方知他们被山匪洗劫一番,推下水沟,所幸枯水,没有伤及性命,但手被反绑,沟又深,二人费了好多气力脱困。出来后到处找她,没找到才决定先下山到临县报官,途中被迫在山中过夜,一早刚到交宁县,不意竟在报官的路上和她相见。
至于谢瑧这边,既然林逢春说到做到,为免担心,她便隐去部分荒唐情节,简要告知。
翡墨极其欢喜,沈灿也放下心来。
短短两日,三人经历惊险,所幸平安无事,俱是身心疲惫,开了两间客房,先在旅舍歇息。
房内,翡墨侍候在木桌旁,眼瞅着自家“公子”手执兔毫,凝神盯着桌上画纸。
她已经画了两个时辰。
翡墨深知娘子习性,一旦画画便入忘我之境,对其余事物都不在意,因此轻手轻脚,并不打扰。
纸上层山错落,飞瀑流水,红日丛树,隐有气象。
谢瑧端详良久,眉头一舒,落笔勾勒出几只鸥鸟,或卧倒,或伸颈,或展翅,顿时增添生气。她又于山道上画出一座断碑,以细笔画出碑上残痕短箭,与一旁鸥鸟遥相呼应。
“呼——”她掷笔长舒一口气。
谢氏先祖谢安善行书,为世人称道,谢家以此为荣,故重书法。谢瑧长嫂刘畅妃出身南阳刘氏,其外家便是大书法家王右军一脉,刘畅妃受家学熏陶,习得一手好字,所以谢瑧幼时从长嫂学书法。然而谢瑧寻名家书帖时,无意间见到顾长康的《雪霁望五老峰图》,立刻为画中景象吸引,比之书法单有线条笔墨,画的物象色彩,于她而言更加生动有趣。从那后,她的兴趣便渐从书法转移到画上。
不过书道作为六艺之一,天然比画道优越。谢瑧的母亲张夫人不许她弃书学画,她便只能继续跟着长嫂学书,闲暇之余看看名家画作和理论。先是临摹,从中感悟绘画技法,几年后堪堪脱离稚嫩笔法,画出些模样,才大着胆子出游,揣摩前人气韵布局,将亲眼所见的山水入画。
终究自学,未经专业人士教导点评,她难知自身深浅。这次去放鹤书院,便是想从王混学画。不过以学经习礼为名,软磨硬泡,张夫人才稍稍松口,应允此行。
谢瑧端详画卷片刻,高兴道:“这幅画,比我以往画的都要好!翡墨,等干了帮我收好,届时向王山长请教!”
隔墙的沈灿孤独坐在桌旁,看着灯芯燃烧,听到邻房欢声,眉头更紧。
父母乡亲凑齐的十两束脩金,俱被匪徒抢走,届时自己怎么进入放鹤书院?
如果不能入学,如何由此入仕拜官,直上青云?
他摇头叹息,想:世道当真不公,士族天生命好,连土匪都晓得避让三分,送归金银。
…………
一行人休整两日,再次出发。临行前,谢瑧与沈灿商量,还是往交宁县衙告山匪掳人恶事,希冀交宁县令能够张榜警示,派兵巡逻捕盗。
至于县令是否照做,便不是他们能管的。
放鹤书院位于会稽郡诸衍县栏坞山,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初三到达诸衍县城——第二日就是放鹤书院的试问日,堪堪赶上。
只要在三月初四的巳正前到达报名,均可参加放鹤书院的试问,试问通过,即可入学。
谢瑧知沈灿被抢光钱财,主动负责一切开销和入学费用,他十分感激。
一夜养足精神,次日清早,各人背负书箧行囊,步行上栏坞山。
栏坞山隐于会稽大山中,需从诸衍县东的石峡口沿山道向上。
出乎意料,石峡山道并不是羊肠小径,反而夯土平整,足有丈余宽,可容马车通行,比鸣鸥径阔气不少。
虽然初次登山,常有分岔,但只要沿着平坦宽阔的大道通行,就不会迷路。
行至半山,周遭景致从幽静纤细变为开阔疏朗,道路陡然变宽。
沈灿精神一振:“景游,快到了!”
四人加快步伐,又行三四里,豁然开朗:眼前道路宽广,三重山门峥嵘轩峻,随着山势上升,一重比一重高大。
第一重山门匾额上刻篆体“翮成”,第二重则是汉隶“轩翥”,第三重变为草隶“凌霄”,俱是漆红大字,门柱斑驳坑洼,苔藓爬附。
山门之后乌瓦白墙,斗拱飞檐。当先的巨大门楼上以楷体端正书写“放鹤书院”,威严整肃。屋舍分布俨然,似与山融为一体。
谢瑧深吸一口气,想尽办法求得的放鹤书院,终于徐徐铺展在自己眼前。
踏过山门,女扮男装进入书院,生活便与从前大不相同,背后是什么样的艰难,又有什么样的际遇,概不能知。
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她准备好了。
拾级而上,周围的人匆匆而过。
近第三重山门时,前面一阵嘈杂:一个华服公子与他的仆从们拦住一些学子,神情倨傲,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喂!你!站住!”
华服公子瞥见那边的沈谢三人,伸手一指,叫道。
“我?”谢瑧看他动作,疑惑地指指自己。
“不是你,”华服公子不耐烦地移动方向,“旁边那个。”
沈灿同样不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