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之所以强烈反对裴晗下凡,是因为他发现人间这次千年一遇的祸端非同以往:如今不仅是生死业障亟待清算之期,恐怕还是整个三界生死存亡的大关键。
不夸张的说,众仙家在这次灾难里可能都自身难保,裴晗若此时下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因此山择栖才执意阻拦。
但裴晗看不得众生受苦自己却独享安乐,于是再次请命下凡。山择栖知道后愤怒已极,在大殿上舌战群雄,挑明众神各自的心思,顿时惹得天界震怒,说山择栖心思不纯有违天道。应该立刻对其进行刑法,以证道心。
裴晗见此情形,为保山轻河无虞,飞身跳下通天井下凡渡世。他化作某国太子,掌政后不出三年便心力交瘁而死。死后轮回为某国大将,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裴晗下凡的日子不好过,但上面的神也没能逍遥自在。
不知是点背儿还是怎么的。先前有个文神找了个“天界恐生大变”的托词做借口,不肯下凡救世,结果一语成谶:自裴晗下凡后,天界上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远远看着就像碗底漏了个洞,整个上天界的灵气和众神之力隐隐呈现泄露溃散之象。
天帝一看,这还得了?立刻命众神轮番去修补漏洞,连睡了百八十年的老神仙都被挖出来干活,整个上天界忙得热火朝天,山择栖自然也不能置身之外。
他一面忙着修补天窟,一边关注着裴晗的动静,结果越关注,发觉下界情况越严重,裴晗更是一次次为救世透支福泽修为,眼看就要把一百多世攒下来的家底儿掏空了。
自古以凡人之躯成神者,看得无非就是两样:一是机缘福泽,而是道心根骨。
如今下界正值千年灾祸,鬼界奈何桥都快被数以万计的亡魂踏断了,阎王恨不得上天搬救兵,结果一看天界一团乱麻的乱象,又给活活吓回去了。
而裴晗呢?为了救世渡人,他一次次发愿宁可折损自身万世的寿命福泽也要救拔苦难众生,可是他又有多少力量经得起如此透支呢?一旦储存在他神识深处的力量被消耗殆尽,裴晗就再也无法圆满归位,必须从头开始,再历百世之劫,万难之境!然而几万年来,有两个百世封神的都已经是天方夜谭了。想再来一次又谈何容易?
想到这些,山择栖怎能不心急如焚?可转头看看,他身后这些神又都在干什么?
他是从一届凡人一步步走上来的,每一世所遭遇的磨难和考验都不亚于任何一个神明在天道面前承受的压力。
做人时,他和裴晗都看过了太多是是非非尔虞我诈。难得的是两人竟能一路同行,世世相伴,共同为天下之谋舍生忘死。因此,二人虽每一世都会忘记彼此,但每次重新相识,两人心里却都有一种他乡知己之感,一份提笔难抒之情。
奈何人世艰难,生存不易。二人的挚友之情只能一次次退让于家国天下。很多世里,他们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都是彼此。这种无法言说的遗憾随着他们每一次为国为家的舍生取义而增加,百世来不仅未曾消却,反而日益深厚。
裴晗和山择栖都以为成神后便可潇洒肆意,同游天下,拂袖间拯救苍生,自然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弥补从前的缺憾。
然而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事,所谓的上天界,所谓的众神之地,也同样污浊不堪!那些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一本陈年烂账,简直令人不堪回首。
“早知如此,我宁可留在下界辅佐明君、战场杀敌,也好过如今在天上日日看着他们藏污纳垢消磨志气。”裴晗束起衣袖,枪出如龙,在山择栖身上落了百十来招。
山择栖微笑着看他,随手抽出根花枝对阵,花枝蛇一样蜿蜒流动,不一会儿便把裴晗连人带枪卷到眼前:“生气有什么用,依我看不如由他们浑浊下去。物极必反,天界自会重新洗牌。”
裴晗轻轻打了一掌,震开山择栖,脸色因出汗微微发红:“照你的话,下界的事我们便不管了?那还做什么神,岂不是连做人都不配。”
山择栖揉了揉胸口,信步把桃花枝插回瓶里,笑道:“我何尝说过这种话?只是不想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而已。”
裴晗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成神后他才发现,原来民间日日期盼的神灵也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众神之间同样有派别之分,彼此之间一样有龃龉嫌隙。
天帝和人间帝王一样,同样有统筹管理之责,但众神却不似人间臣子般,必须对天帝俯首听命。反而各自为政,各有想法,只在大事上会和天帝一起商议讨论,但讨论的结果往往很难一致。
就拿这次人界的千年祸乱来说,天帝的意思是,推一个德高望重的下去做福星,济世救民,拯救苍生。这本该是件大好事,坏就坏在,这次千年祸乱不同以往:
无论是天象占卜还是通神柱上的箴言预示,都显示人界这次的麻烦和天界息息相关。
天帝和几个大修神没好意思说破,但裴晗去找竹神喝酒时却无意间在途中听见一耳朵:有老神仙推演出一个惊人的结果,说这次人界祸乱就是天界内部混乱导致天道降下的惩罚,谁去救世,谁可能就要替整个天界受死,甚至可能就是罪魁!
这话一出,谁还敢去?
万世英名不要了?功德之身不要了?
于是一日拖一日,一年拖一年,乱七八糟的消息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无人敢轻易下凡了。
竹神好穿青衣,擅以竹叶入酒。此刻他一边蹲在地上侍弄几颗生病的竹笋,一边看着裴晗喝水一样喝光了他七八坛竹叶酒,好不哀怨地叹出第一千零八口怨气:
“我说裴晗,你一定要这样暴殄天物吗?你知不知道这酒里加了多少好东西?这光是极品仙灵芝就放了不止三棵,为了搞到这几株灵芝入酒,我差点被芝神从通天井推下去!”
裴晗皱着眉,被竹叶酒的后劲蒙了脑袋,缓了许久才睁开湿哒哒的眼眸,半笑不笑地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大不了的,叫择栖帮你打回去就是了。”
“是是是,就算山兄法力无边,我也不敢劳动他为了这种小事出手啊!”竹神擦擦手,先一步把裴晗怀里的罐子抢走,“好了,今日不能再喝了,回头他来找我算账,我可不好交代。”
裴晗闭着眼闷笑几声,嘴角又怏怏地耷拉下去,低声道:“小竹子,你知道天界为何迟迟不派上神下凡么?”
竹神挖笋的动作一滞,轻轻吐出三字:“我知道。”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裴晗看着不远处七彩绚烂的云霞发出一声冷笑。这是他一百世里都没见过的绝妙美景。
竹神仔细培了培土,把疗愈好的竹笋重新栽进花园里,不一会儿,这笋就蹿出几丈高,再一眨眼,已经长成郁郁葱葱一片青绿。
青绿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也挡住了那抹碍眼的彩云。
“你以为我真的只会种竹子么,”竹神又捡起一颗病笋,掰去发黄的外皮,“上天界混乱已久,众神自以为得道,心闲的,就躲到哪里清修炼宝。不安稳的,就忙着招揽门徒修观造庙。”
竹神“嘶”了一声,手上被锋利的笋皮划破,他皱眉片刻,自行抹去了手上的伤口。
“总之就是各忙各的。反正劫历完了,该得的也得到了,几百年恍然一梦,谁还记得得道前的事?谁还记得成神的意义?”
“成神的意义?”裴晗想起自己和山择栖一世世毫不犹豫献出生命的样子,只觉得这个问题荒唐可笑。
“成神只不过是人一次次做出正确的选择,一次次走上同样的道路,如此这般雕磨道心后顺带得到的结果罢了。成神本身有什么意义?若发善心,猫狗也发得。怎么神的心就比人心更高贵吗?”
无风起浪,竹影摇晃。
“说得好,从来觉得你不爱说话,原来还有这样的高见。”一个容貌清俊,质若青松的老神仙从竹林中走来,身后跟着两三个手捧香炉、长琴、棋盘的小童。
再之后,便是眼中带笑,一步步向裴晗走来的山择栖。
竹神慌忙起身迎接:“苍神大人,您何时出关的,我竟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苍神虚扶了他一把,脸色严肃,眼珠却黏在一旁的几罐竹叶酒上,冲旁边的山择栖努努嘴:“哪里是出关,我是被这小子活生生喊醒的。”
山择期在裴晗对面座下,见他脸泛红光,唇上发亮,便知他又喝了不少,“说什么这么高兴,喝了这许多。”
竹神把酒分给众人:“胡说八道几句罢了。天界最近的事搅得大家都不自在,裴晗就多喝了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