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家主,”山轻河掀起眼皮,脸上是罕见的冷酷之色,“你以将死之躯强带灵兽上山,又在法会上逼我和景蝶儿决一死战,我若没猜错——
你今天,是来杀我的吧。”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
柳如云瞬间闪到山轻河跟前,言辞浸满警告:“景家主,凌云宗自问没有招待不周。今日诸事繁琐,还请看在两家相交百余年的份儿上,谨慎言行。”
大长老今晚对景如是一再避让,本就怀揣三分不悦。此刻凌云宗上下混乱,他万万不敢让山轻河再出事,故而此刻神情冷峻、姿态强硬。大有景如是要是敢胡来他就直接送她原地飞升的架势。
不过有一点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大家多年同道之情,景家今天何故至此呢?
柳如云此刻的疑问也是很多人的疑问。面对景如是的挑衅和威压,楚宴清锦扇轻摆,缓步上前站在山轻河身边。虽未发只字片语,但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无论景家要说什么做什么,楚家绝不会站到凌云宗的对立面。
楚宴清的这个动作让景如是柳眉微蹙。
楚宴清虽是三大世家里最年轻的家主,但这些年他恩威并重经营有道。再加上本身天资过人,魔族之乱初起时,他仅用三天就稳住了动荡不安纷乱四起的江南,在修真界也算名声在外。
有楚家这么一个极有分量的筹码压在山轻河身上,就算一向在修仙界独树一帜的景如是也不得不多加思量。因此她并未贸然行动,只是羽睫一颤,面对四下一众弟子道:
“夜还很长,不如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
景如是望着本该点缀着德君星的空荡夜空,神思悠远:
“很久以前,一个在深山中寻找九尾狐的姑娘突然遭遇山石坍塌,危在旦夕。恰逢一个路过的男子出手相救,让她免于灾厄,逃出死地。姑娘对救命恩人一见钟情,誓死相随,谁料那男子却极为薄情,一夜鱼水后便消失无踪。
两年间,姑娘为了找他踏遍了深山附近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个只有零星几人居住的偏僻山村寻到了那男子的踪迹。但几个村民都对他的事讳莫如深,说那男子是天煞孤星,克死了所有远近亲朋,最终被村寨驱逐离开。
后来,男子心中不忿,暗夜潜回村寨在井水投毒,旦夕之间杀死了全村一百一十二口人。只有几个外出赶集的村民侥幸逃脱。
大家都说此人的暴戾程度犹如野兽令人胆寒,可姑娘深却切地记得他将自己从淤泥中救出时,有过一双怎样热切真诚的眼眸,所以她死也不肯相信男子会是此等凶煞残暴之人。可惜事与愿违,姑娘找了他许久,直到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还是没有那个男人的音信。”
席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默默凝望着景如是孤独孱弱的身影。唯有林寂猝然睁大眼眸,双拳紧握,呼吸起伏极为猛烈,
“世间之事是如此变幻无常。姑娘怎么也没想到,与梦中情郎相见的场景竟是在一次除魔历练的途中。可彼时他们已经殊途陌路,一个是仙门世家的首领,一个是魔族麾下的强将。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他们再也没有结为良人的可能了。”
山轻河眼皮一跳,隐隐猜到了故事中的女人是谁。
景如是微微叹了口气:“如此,二人只能私下秘密相会。十四年间,每当男子负了伤来找她,女子便用百年甚至千年灵兽的血为他疗伤,使得男子功力大增,俨然已经成为魔族不可撼动的致命妖邪。”
景如是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这个痴心女子是谁,连景蝶儿脸上都闪过一丝讶异。林寂眼中已是一片死色。
景如是却像无所察觉一般继续说道:“那女子本以为二人可以这样天长地久秘密相处下去。谁料,最近几年灵兽频发异动,或死或伤或无故失踪,以致家族战力急速下滑,终于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女子不得不以首领身份外出查看,结果却查到了一个惊人的真相——在极北之地的万山之山里,镇山神灵在秘密诏令诸神兽回山归位,而这,势必会将女子所在的家族毁于一旦。
有一天,男人又负了重伤来找她要灵兽血,女子却再也不肯给,直言劝他离开魔族。谁知男子却大为恼怒,说自己大业成功在即,绝不可能在此时离开,并强行逼迫女子取来兽血增补修为。不仅如此,这一次他竟然不止想要血,竟欺骗女子将自己的灵兽献祭给他,生生在她面前将其炼化,挫骨扬灰!”
景如是说到这里终于克制不住的急声咳喘起来,好久,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失去伴生灵兽对女子来说就像被砍断双腿,其中痛苦实非常人可以理解。女子也因此彻底清醒,发觉了男子的利用和欺骗,急怒之下,她由爱生恨,欲杀死他断情绝义。男子为求保命,便向女子吐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景如是颤巍巍坐下,急促的喘息暴露了她的虚弱,一盏茶后,她抬起眸子,对山轻河缓缓说道:
“原来魔族祸乱并非今日所起,而是早在三十年前便已有所异动。不知诸位可还记得万古上仙的传说?其实那个故事只传了一半。另一半,是万古邪魔。”
“什么?!难道传说是真的?”
“景家主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后来怎么样了!”
景如是:“万古邪魔被万古上仙诛灭之后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和万古上仙一样,在天地间留有一缕残魂。他转世投胎历经万世,终于在三十年前谋得了一个天赐良机,托生至此。”
说完,她看着山轻河,眼神变得冰冷无情,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山轻河的指甲一片一片扎进肉里,他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委实不敢相信。他焦虑地望了一眼夜空,前方依旧没有裴颜的身影。
柳如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隐约猜到了景如是要说什么,眼中闪过一次复杂的情绪:“景家主,你究竟想说什么?!”
“呵,”景如是指着山轻河微微一笑,“六年前,裴颜收了一个有双生灵华的弟子,悉心栽培爱重有加。可是这个所谓的‘双生灵华’,根本就是万古邪魔的转世。他体内的火灵华,正是万古邪魔的一缕残魂!”
景如是挣扎着站起,脱掉披风,双手结起一个繁复至极的阵法,口中仍念念有词道:
“凌云宗明知此子有异,却还是将其收入门下。裴颜明知山轻河并非善类,却处处偏袒相帮。你们凌云宗究竟是何时叛出了天道,我们竟都毫无察觉!今日裴颜陨落便是天罚。山轻河,现在轮到你了!什么魑魅魍魉邪魔外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蓝紫色的奇幻法阵覆盖了天阙台上方,后山也随之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宋束刀立刻召剑念咒,景如是冷笑一声,一剑杀来,打断了宋束刀的施法,同时又飞出一柄剑,隔空向后山一剑砍下,只听“轰隆”一声,宋束刀先前加诸在后山灵兽上的限制结界瞬间就被景如是粉碎。
柳如云有心弥补,但景如是落在天阙台之上的阵法杀伤力太过强大,为了保护其余人等,他不得不匆匆做法顶上一层蕴含着四成修为的防护罩与之相抗。
“山轻河!快走!去找裴颜!”柳如云顶着压力吼道。
“我不走!”山轻河一剑把玉沙镇在天阙台中央,以身做法,将在裴颜收藏的古籍中所学的防御阵密不透风的罩在一层楼那些修为偏低的弟子身上,“难道要由着她在凌云宗任意妄为吗!”
“你不是她的对手!”空花洞主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此前他一直躲在凌云宗普通弟子之间饮酒逍遥,但此刻事涉裴颜弟子,他只能跺跺脚冲进乱局,想把裴颜的唯一弟子拖出去,“景如是早已大乘,这么多年只怕离渡劫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她既有备而来,凭你怎么打得过呢!快跟我走!”
山轻河甩开他的手,单手捻决蓄势待发,体内双生灵华躁动不已,“你不是凌云山中人,今日一战与你无关,”山轻河在波澜四起的阵法中平静注视着他,“若你有办法找到裴颜,告诉他,不要回来。”
空花刚想拒绝,景如是却将景家特有的九灵大阵又拔高了一个层级,周遭许多灵力低微的弟子已受不住压迫纷纷跪倒。
“景家主!你这是要在我凌云山大开杀戒吗!”
宋束刀甩开景如是的佩剑,与柳如云并肩作战,共同强化天阙台上的防御罩,誓死与景如是搏杀一战。
景如是悬立当空,衣袂翻飞神色变幻,犹如神佛莅临,“柳如云,你是预备护着这个邪魔置天下于不顾吗?今日就算裴颜在这,山轻河也一样难逃一死!”
“废话少说!”
山轻河一剑割破掌心喂予玉沙,玉沙迅速灵力暴涨,只听一声龙吟,一个飘然若仙的谪仙从剑中飞出,安然附于山轻河身后,竟是玉沙剑灵被强行召出。
山轻河:“你敢在我师门动用此等恶阵,我就绝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单凭一个故事就想把裴颜和凌云宗拉下水也未免太儿戏了吧!我倒要问问,这次你又把你的情郎藏在了哪里?是预备离开凌云山后就和他远走高飞吗!”
山轻河的怒吼终于让景如是平静的面庞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把他杀了。”
楚宴清本在一旁护持着右后方的佟绣和楚家弟子,听到景如是的话,他讶异地抬起眼,莫名想到在家主阵里景如是负伤严重的样子。难道她受伤闭关,就是因为和那个魔族妖邪的决战?
思虑时间,突然地动山摇,吼声震天。天阙台内外落下纷纷尘土,一个个昂然大物受景如是召唤奔逐入阵,化作星宿般大小,视死如归般将自己的身躯投入景如是的九灵大阵中。
楚宴清立刻想到了小时候父亲教过的世家秘闻:这传闻不如一见的九灵大阵要九只修为高深的灵兽自行献祭方能开启,一旦开启,就是大罗金仙也别想全身而退。如今裴颜不在,景如是铁了心要和山轻河过不去,竟是连景家的后路都不顾了!若是所有高阶灵兽全部一只一只献祭入阵,一旦阵法开启,恐怕是第一防御大师柳如云也难以抵抗!
楚宴清看着台上心急如焚,反手召来玄风,凤凰啼鸣不已,想从当空拦住那些灵兽,竟都阻拦不过。仔细看,那些灵兽像中了邪一样,居然都是迫不及待冲进去送死。
“天阙台要塌了!”赵宜清迅速赶来和其他二人组成三才法阵,勉强维持八头灵兽入阵后的强大冲击,“叫他们先走!”
柳如云咬牙抵挡,又顶出两成功力加大防御罩的能量:“山轻河,走!”
这情景山轻河哪里肯去?
他非但不肯离去,还明显感觉在景如是的重压之□□内双生灵华似乎遇强则强,也跟着热情高涨激扬勃发起来。他一向争强好胜,境界压抑多年,怎肯错过这种殊死一搏换涅槃重生的机会?他干脆拔出玉沙直奔景如是,想要借力打力,冲破结丹的束缚。
说时迟那时快,玉沙高举头顶,重重砸落在缺了一角的九灵阵上,剑势流光飞舞如有神助,竟让已经大乘中期的景如是都跟着震了三震。她不禁将目光移向凌云众人,冷笑起来:
“柳如云,这就是你和裴颜欺瞒天下人收来的好徒弟、裴颜亲手带大的朱华仙君,”景如是端凝山轻河额间的红蕊白莲印,面上寒意森森,“我倒要看看,裴颜究竟在你身上下了多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