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轻河甩手将空花扔下悬崖。扔完后看也不看,大步流星地回了凌尘殿,挥手关上门,默默注视着裴颜的房间。须臾,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真是好久不见。”
且说那空花总算不是个傻狐狸,在空中落到一半终于想起要保命,匆匆忙忙幻了法术,云一样漂浮起来,却没有落地,而是飞快逃进了柳如云所在的地方,将所见所闻逐一告知。
柳如云没想到山轻河会在山门里骤然失控,立刻便想把赵宜清从丹房叫出来给他扎针,空花却忙不迭摆手阻止:“不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他,哎呀,对,他是双生灵华出了问题,但是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
柳如云皱眉不解:“洞主的意思是?”
空花急得满地乱转,手脚并用一起比划:“我看见他和裴颜一起......就是一起......不穿衣服躺在一起!裴颜,裴颜........”空花似乎不知道如何形容,两只手扭成麻花一样的姿势比给他看,狐狸耳朵也急得直冒烟,“裴颜浑身发红,满身大汗,山轻河压着他的手......”
空花虽有修为,却未历情劫,并不精通男欢女爱,说话做事全靠本能。虽然他嘴上总占人便宜,实则连什么叫“喜欢”都不懂。因此柳如云只能硬着头皮,艰难领会空花盲人摸象般的描述。
好半天,他连猜带蒙,终于理解了空花在说什么,老脸“蹭”一下红了,继而变得铁青,最后黑成锅底。
仔细看,连胡子都在隐隐发抖。
“你说的是真的?!”
“嗯嗯嗯!”空花拼命点头,他虽然不太喜欢和柳如云打交道,但他还不算太笨,知道裴颜不在,凌云山里最大的就是柳如云,因此立刻找他商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两个山轻河,都,都和裴颜在一起!”
柳如云听完此语,吓得连连后退,摆摆手,一个人脚步蹒跚地回了内室。看那飘忽不定的背影,仿佛马上就要羽化登仙了。
也能不怪一向稳如老狗的柳如云突然心态崩了。
其实他也想过裴颜和山轻河会不会有点超出师徒之外的感情。但那毕竟只是猜测,而且是最坏的猜测。结果现在告诉他他们俩不仅远超师徒情,甚至可能是非常之复杂的三个人之间的......
柳如云没一口气上不来嘎嘣一下死了都已经是托了他师父福灵老人的福了,还想让他怎么样啊?!
他只是个五百多岁的孩子啊!!!
相比之下空花的接受能力就好多了。至少他还没有连夜逃走,而是心安理得加入了柳如云的“受害者两人组”,在柳如云的盛情邀请下,预备留下来参加凌云宗今年的庆安年宴。
这种大型年宴近些年只举办过两次。一次是三十年前凌云宗宣布开始重新招收弟子,一次就是为了庆祝今年大家虽然经历了魔族战乱,但总算有惊无险,值得庆贺。
其实柳如云举办庆安年宴还有一层私心:他怕裴颜赶不及在过年时回山,到时人心浮动再生变数,于是干脆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放到他眼皮子到底下看着,也省得分心看顾。
赵宜清和宋束刀知道后自然举双手赞成。于是山门上下都开始为年底的大型宴会开始准备。
原本山轻河应该作为师门大弟子外出走动,毕竟他现在是受人膜拜的朱华仙君,这种时候不在不合适。没想到他却义正严词地推脱了柳如云的安排。
“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我想闭关修炼。有什么事就让佟蒿代劳吧,反正他是大长老座下弟子,也算是大师兄,他出面走动没什么不合适的。”山轻河一直低着头,神色平静彬彬有礼。
柳如云自打知道了山轻河的心思后,再看裴颜这个徒弟心里总有点打鼓,感觉他说话做事都有了另一重意思。但是他一向心态平稳,所以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装得还和以前一样,笑道:“你肯上进自然是好,那我就让佟蒿替你走一趟吧。”
山轻河垂手告退,当真就在凌尘殿扎扎实实做了窝。除了每夜丑时回自己房里睡觉,其余时间不是在裴颜屋子里查阅古籍、打坐入定,便是在林下吐纳调息,参悟天地之道。
众人都道大师兄勤勉克己,不涉俗尘。只有山轻河自己清楚,他是不得不把自己关起来。因为他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火灵华了。
空花被他扔下悬崖那一晚,山轻河做了个梦。
梦里,他看到一个身穿紫红色斗笠大氅的男人和他对峙。来人并没有说明身份,但山轻河知道,那就是他的火灵华。
火灵华:“我残酷冷血?知道他和裴颜朝夕相对那么久,难道你心里没有嫉恨?没有在某一瞬间想过要了他的命?我只不过是把你的想法实现了而已。”
山轻河:“师父谆谆教诲,你居然半分都没放在心里。我以你为耻。”
“哈,以我为耻?山轻河,你有什么资格、用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火灵根走近两步,逼视对方,“你以为裴颜对你很好吗?你以为他会不顾一切选你、护你吗?你错了。裴颜永远只会选他心里所谓的苍生天下。他会一次又一次为了所谓的天道公允抛弃你!何况他所追求的‘公道’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火灵华挥了下手臂,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过去他和裴颜的经历,“你看看!他会为了保护一个毫无所谓的楚梦停让你差点死在楚家,他还会为了留谭镜轩一条命让你面对后来那么多生死危局。如果裴颜心里真的有你,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让你涉险?别做梦了,他根本就不爱你,他只爱他心里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公道。他根本就不爱你,他根本就不爱你,他根本就不爱你!”
“不是的,不是的!”山轻河从噩梦中惊醒,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火灵华的话。豆大的汗滴在他脸上缓缓连成线,被月光折射成一条曲折的银河。
“噩梦......”山轻河捂着头努力不去想,可是火灵华的话却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夯进他的头颅。
“你休想骗我。”
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跑进裴颜的寝殿,逃命一样爬到裴颜床上。盖着他的被子还嫌不够,又翻箱倒柜找出许多裴颜的衣服抱在怀里,护法一样把自己藏进他的气息里。
“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的......”山轻河盖着许多衣服被子还是冷得牙齿打颤,目光却十分坚定,“你的恨,根本不配与我的爱相提并论。”
然而被山轻河心心念念记挂的裴颜,却无瑕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他已经在无岩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跋涉多日了,那传说中可以容纳天地万宝的洞天福地却始终一直没有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裴颜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每掠过一处就仔细查看地形山势,然而迎接他的除了皑皑黄沙便一无所有。算算日子,估摸凌云宗的弟子应该都已经回到师门了,那山轻河肯定也已经呆在凌尘殿了。
年关将近,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走一遍无岩之地了。
裴颜无可奈何地把空灵剑插在阵中,以血为引,催动墨核簪,硬生生把整个无岩纳入寻灵阵。
很快,漫天黄沙随风而起,整个无岩变成了一个被风沙裹挟上下舞动的空气球。裴颜立在歇斯底里的狂风里心念恒一,坚不可摧。便是把整个无岩翻过来,也誓要挖出那个传说中的密藏之地。
呼啸嘶嚎里,裴颜一再加大阵势,渐至天地色变、乾坤颠倒。远远看去,仿佛无岩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漂浮不定的气球,随着裴颜的法术晃动摇曳。裴颜则像一个固执己见的孩子,拼命摇摆着空无一物的食盒,企图晃出暗藏其中的美味点心。
许久,无岩的沙土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血红,裴颜眼中精光一闪,又在掌心画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瞬间被无岩吸收。如此反复十数次,裴颜终于感觉阵法似乎受到了阻力,有什么东西正在竭力抵抗他的侵入,他立刻抽出一柄神剑追逐而去。电光火石间一剑破空。无岩空中出现了一个硕大黑洞。裴颜停下寻灵阵,血一滴滴顺着空灵剑滑下,勾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
他一步一步迈进那无边黑暗之中,仿佛去往另一世界,又仿佛踏入轮回往生。黑洞在吞噬了裴颜的身影后便迅速闭合。风沙逐一停息,连暗红色的沙土也褪去了血色。一切都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裴颜从未降临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