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无奈:“也罢,我传音找几个可靠的弟子直接御剑去江宁,到时候在江宁与我们碰头便是。”
山轻河这才笑了,转过身继续给裴颜叠衣服。裴颜坐在后面观望着看着他健硕有力的腰背,总感觉孩子似乎长开了不少。一双臂膀宽阔挺拔,盛满少年人未被名利熏染的清澈锐气。
裴颜默默观望,眼神波动流连,不知在想什么。
“你似乎一直对去江宁的事忧心忡忡。担心谭家主,担心楚梦停。现在似乎对楚氏一族也心怀戒备。”
山轻河沉吟片刻,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裴颜的问题。
按理说,他半路空降到神魔大陆,很多事都不了解,随遇而安跟着裴颜是最好,也最简单的办法。但他一向喜欢事情全盘掌握的感觉,面对未知,自然有些力不从心地焦虑。
“师父,不怕你笑话,从我拜入凌云宗开始,除了在凌尘殿睡过几个安稳觉,我就没有一天是能把心踏踏实实放到肚子里的。”
他指指胸口,“这儿不是感觉空了一块,就是惶惶不安,总害怕有什么事要发生。就连我重伤昏睡的那两天,我也日日夜夜都在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山轻河想到种种纷扰,心里有些沉重,声音逐渐深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杯弓蛇影也罢。总之,这个世上我谁也不信。除了你。”
他定定地望着裴颜,仿佛掉入一池静水,世界从此分割成南北两端,他和裴颜在遥远的极寒边境,世间纷扰与他们隔着万水千山。
半晌,他察觉自己失态,尴尬地移开眼看向别处。他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又怕裴颜看轻他,觉得他胆怯怕事难当大任。一时心情纷乱复杂,恨不得直接原地消失算了。
看着山轻河暗自懊恼的模样,裴颜心里反生出些许欣慰:
这孩子终于不像一开始那样把什么都压在心里,一个人咬牙坚持了。
能把委屈烦难说出口是好事。
他宽慰地拍拍山轻河手背,“谨慎点没错,但也不必过于忧虑。楚万生不是会为世俗功利折腰之辈。你且放宽心,等见了他,我自有安排。”
山轻河感觉手背上的热意一闪即逝,他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顺从地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裴颜师徒二人与谭峰等人轻车简从地离开了云烟国。他们专门挑了僻静小道出城,谭镜轩跟在抬棺的弟子身侧,裴颜和谭峰走在最前面。山轻河则跟在队伍最后,将所有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如此行了半月有余,赶上一场大雨,一行人不得已夜宿荒庙。
裴颜坐在一块破蒲团上阖眼打坐,谭峰在另一头掐算着暴雨止息的时间。山轻河看了看阴暗的天,起身出去,他半边身子慵懒靠在檐下,嘴里叼着半块饼,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楚梦停的棺。
入夜后雨渐渐停了。见众人鼾声四起,山轻河便趁机溜到小棺材边上,有节奏地敲了敲棺材板,很快,底下也传来三声有节奏的敲击声。
山轻河抱臂靠着棺材,幸灾乐祸道:“楚梦停,风光大葬的滋味儿怎么样?”
棺材板儿一颤,传来楚梦停半是哀怨半是显摆的声音:“有裴师尊心疼,给我买了好多点心吃食,哦,还有一只烧鸡。幸而这一路倒也十分安乐。”
山轻河震惊:“什么?”
强烈的嫉妒和醋意瞬间袭击了他的理智,让他一下子把查看楚梦停情况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拔腿就往庙里跑。
裴颜浅眠,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疑惑地看着山轻河挤到自己身边,耳畔传来他压抑不住的激动询问:
“师父,你给......买点心,还买烧鸡?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从前在凌尘殿上,裴颜对他在吃喝上照顾仔细,知道他脾胃有旧疾后更是体贴入微。许多事虽从未做在人前,但不食人间烟火的凌尘殿里却再也没有断过各色时新糕点,就连后厨里都比别的峰上更多一些调理身体的精细谷米。
山轻河早就认定,在吃吃喝喝这件事上,自己拥有独一份儿的来自裴颜的温柔关爱。虽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师徒之情。但裴颜没有别的弟子,那这份师徒情谊的分量,在他心里就变得更加深不可测起来。
如今听到楚梦停拿这等死穴一样的事情挑衅,山轻河吃醋这下更显伤心,隐约的竟透露出些委屈之色。看得裴颜不知就里,不知所措。
他表情只迷茫了一瞬,少倾,桃叶尖似的眼尾微微一动,反手不知从哪摸出个烤鸡腿递给他。一摸,还是热的。
山轻河这下真的惊到了:他一点也没从裴颜身上问道烤鸡腿的味儿啊!
他严肃地盯着裴颜,眼神写满探究和审视,但手却十分主动地拿走裴颜手上的荤腥,三两口吃净。山轻河尝到滋味儿,也就慢慢把脾气散去,爪子也不再尖利,自己乖乖揣起手,蹲在裴颜身边。
他冲着楚梦停的方向得意地冷笑一声,决定暂时不再计较了。
裴颜目光打趣,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一种狼崽子逐渐变成看门狗的错觉。心下觉得好笑。
竖日,空山新雨,燕语莺啼。
谭镜轩摸摸鼻子,非说做梦闻着烤鸡味儿,被谭峰狠狠拍了下后脑勺。
“哈哈哈,裴师尊,见笑,见笑!”谭峰尴尬地打着哈哈,一边还在使眼色让儿子别丢人现眼。
裴颜会意地点点头:“无妨,孩子们都辛苦了。”说罢他幽幽地掠了一眼山轻河,带头出发。
山轻河回味着裴颜的偏宠,咂摸着嘴跟在队伍末尾。一行人继续赶路。
两个月后,终于抵达江宁。
一入城,谭镜轩就直奔当地最大的酒楼,喊着小二把所有招牌都上一遍。几个谭氏子弟也跟着活络起来,要酒的要酒,要肉的要肉。谭峰闭目假寐,难得容忍儿子的放纵。
“什么?!”
谭镜轩把佩剑“哐当”一声砸到桌子上,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你这‘江宁第一楼’是怎么开的?松鼠桂鱼没有,凤尾虾也没有,要什么没什么,你开什么酒楼?!”
山轻河掀起眼皮,毫不意外谭镜轩的乖张跋扈,他一边嚼着花生豆一边冲裴颜眨眨眼,“怎么样,还是我稳重大方,更有资格被裴师尊收入麾下,是不是?”
裴颜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哎哟,这位小爷别生气,您是外城来的吧?咱们家的招牌菜是有定数的,每天就十份。最近这楚家夫人害喜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就好吃咱们家松鼠桂鱼这一口。楚老爷一个人就订了三份去,不如,您明个儿起早?”
谭镜轩一愣,扭头去看谭峰,神色里竟有些委屈,再张口声调就矮了三分:“不管什么楚家李家,我今天就要吃松鼠桂鱼!你马上做,不然我砸了你的第一楼!”
小二大惊失色,“别别别——”
“把我的菜分给他一份吧。”
随着一道温暖和煦的声音响起,门口进来一位文质彬彬的儒雅公子,身穿天水碧绣花锦缎,阳光一洒,银线绣成的竹叶闪烁着细碎的光辉,华丽却并不招摇。
小二见来人顿时大喜,忙不迭擦了把汗,双手迎着来客入门:“楚公子来了!小的这就去吩咐后厨做菜!”
谭镜轩直勾勾盯着那人,眼中阴狠一闪而过,“楚宴清。”
楚宴清微微错愕,虽然不理解谭镜轩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幅态度,但还是好脾气地朝他拱了拱手:“谭兄,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来江宁散散心?”
谭镜轩被逐出师门的次日,楚家就和其他两家同时收到了消息。当时楚宴清还和父亲猜测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但没想到谭镜轩回家三月未曾露面,一出现,居然就是在自己家门前。因此心中也默默盘算起来。脸上虽还笑着,眼角眉梢却多了几分成算。
只是对方显然不打算领他的好,尤其楚宴清“散心”之言,在谭镜轩耳朵里听来更像一种嘲讽,好像生怕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凌云宗似的!
他侧过身,冷冷向里一指,楚宴清这才看到里面居然还坐着裴颜、谭峰等人,更加确定了内心的猜测。但见到裴颜的喜悦还是大过一切,他疾步向前,直奔两位前辈而去,脸上笑意明显。
“谭家主,裴师尊!二位尊驾降临,宴请有失远迎。不知两位怎么会一起来到江宁?莫非有什么事,需要楚家效劳?”
楚宴清行得还是在凌云宗时的师徒之礼,虽然说话时看着两人,但摆明依旧是以尊裴颜为师尊,因此谭峰只是面带笑容,并未多话。裴颜则坦然受了这一跪。
楚宴清再见师尊难免心情激动,无意间转头一瞥,发现那日拜师裴颜的山轻河居然也在其列,不由更加惊喜:
“山公子也在?原来是裴师尊带弟子下山历练?那正好,拜师大典后,家父一直十分惦念诸位,不如干脆和我一起回楚家,今夜我们把酒言欢,好好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