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余光一直注意着山轻河,见他脚步退了一下,立刻侧身撑住他后腰,继续问话:
“好孩子,谁告诉哥哥小屋的事,哥哥就把这个给他。”
说着,他用法术变出一只半人高的烤乳猪,肥得流油,香得冒烟。两个小孩看了立刻发出疯狂地尖叫,为了得到烤乳猪竟互相殴打起来。
大儿子死死掐住弟弟的脖子狂喊:“是三姨娘和她女儿!她疯了!六妹也疯了!我娘说了,等她们一死,我们就吃肉!”
“啊——放开我!我打死你!”弟弟狠狠踢了哥哥□□一脚,在哥哥的惨叫里翻到他身上,“啪啪啪”连打了十几拳,直打得哥哥的脸肿如猪头。
小儿子双目赤红,掐着哥哥的脖子,嘴里不依不饶:“我知道!我都知道!三姨娘不想让我们吃肉,就装疯卖傻吓唬人!我亲眼见过她和六妹妹说话,她根本没疯!”
赵书佪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崩溃地用头撞向结界,企图冲出来分开两个互相厮杀的孩子。但他终究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闯出山轻河布下的结界?眼看大儿子就快被小儿子活活打死了,他终于老泪纵横,不停地向山轻河与裴颜二人磕起头来。
裴颜知道两个孩子嘴里的答案还远远不够,问题的关键还在赵书佪。他略一抬手将两个孩子分开,又化出一只烤乳猪,分给两个小儿一人一只。这一双兄弟立刻像饿了十天的恶狗一样,趴在地上埋头啃食。
山轻河一想到这两个小孩子曾经手足相残,再看他们此刻状如畜牲的吃相,终于忍不住,背身扶墙,“哇”一声吐了出来。
裴颜弹指一挥,解开山轻河的结界,又挥去众人,只把赵书佪留下。这个曾经慈眉善目和颜悦色地赵老爷,看到亲生儿子像两头野兽一样趴在地上吃食,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
裴颜负手而立挡在山轻河面前。仿佛天神降临地狱,静静看着人与兽这模糊的分界。
“他妈的畜生,”山轻河呕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来劲来,“虎毒不食子啊,你居然残害亲生骨肉,养出这么两个小畜生,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爹!”
山轻河气不过,抬脚就踹上赵书佪心口,这一脚力气十分之大,赵书佪本就惊惧交加,立马就吐了血。而两个小儿依旧不闻不问,还在埋头啃食裴颜用法术幻化出的荤食。
山轻河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合在一起,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肉了。
裴颜拽住他手腕,用力一握,“先留住他一条性命。”
山轻河感受着裴颜掌心的温度,沉了口气,拔出剑毫不犹豫抵在赵书佪脖子上,语气写满憎恶:
“说!到底怎么回事!敢有一句废话,我就煮了这两头小畜生,连汤带肉灌你嘴里!”
“我说我说,我说!”赵书佪泪眼婆娑,抖成一团,“大约一年多前,镇上来了个富豪,开了家大酒楼,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众人往来如云,镇上也是一片祥和安逸。”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有风言风语说镇子上的动物不干净,有妖气。若我们把那些鸡鸭牛羊都宰了,剖出妖丹,既可保平安,又能凭着降妖除魔换取仙丹,积累功德。”
“一开始没人信。可是,李家那个傻子吃了仙丹立刻就能出口成章。东街寡妇本来都要死了,吃了仙丹,马上就活蹦乱跳,大家渐渐就都信了。”
赵书佪接着说:“一开始,是寻常家畜。接着是外面山上的野狼狐狸。再后来,河里的鱼、天上的鸟、连小儿的蚂蚱都通通被杀了个干净。”
“都是你们自己杀的?”山轻河匪夷所思。
赵书佪麻木地点点头,“我家一辈子都是寻常人家,若能让两个嫡子得道,位列仙班,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裴颜眼底一片寒凉,“那你的庶子庶女,是怎么回事?”
听到裴颜的声音,赵书佪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非常痛苦的事情,抱着头欲哭无泪:“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他们是病死的啊!后来才晓得,我那夫人居然趁我去酒楼议事的功夫,把人活活给,给......”
赵书佪说不下去了,转眼间泣不成声。哭了一会,他看着地上正撅着屁股大快朵颐的两个嫡子,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扭曲的希冀。
“可是夫人说得对啊!孩子还小,就算养活了,天天青菜稀粥到头来也是个病秧子,难成大器!还不如弃卒保车,留一对儿健健康康的嫡子。将来我儿功德圆满,位列仙班,我赵家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几个庶子庶女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脱胎换骨入仙门,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是值得的!”
赵书佪大吼一声,仿佛是在坚定自己的想法。说罢,他低低地狂笑几声,又气喘吁吁地指着裴颜,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这些名门修士,成日家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哪里知道我们贫民百姓的苦啊!你们既不去除魔卫道,又不肯拿出仙丹法宝度化众生!现在凭什么来问我的罪?凭什么!”
他声声嘶吼,几欲泣血,倒打一耙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可惜山轻河不吃这套。
他素来见不得有人冲着裴颜颐指气使大呼小叫,想也没想就挥了一掌,直打得赵书佪滚了好几圈,颤颤巍巍又吐出一口黑血,蜷缩成一团狼狈不已。
山轻河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俯视着地上人畜难辨的赵书佪,语气森然凌冽:
“再作死,我现在就送你全家去地府团圆。到了阴曹地府,你好好问问阎王爷,看你这两个不人不鬼的儿子,可还有资格求仙问道?”
山轻河的话掷地有声,赵书佪被一下子钉在原地。
裴颜注视着这一切,长长地叹了口气:“且不说那酒楼背后的人纯粹是在利用你们,就是这两个吃了死人肉的孩子也已经被你们毁了。别说成为修士走上正途,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未知。”
裴颜弹指,两个小儿陷入昏睡,怀里抱着的烤乳猪也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凌云山花草。
“赵书佪,就算我们今日不取你性命,但你阖家老小、梦停镇多少冤魂,恐怕也不会放过你。”裴颜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让赵书佪瑟瑟发抖。
他一想到那些死去的孩子,想起那些锅里煮的、笼上蒸的,莲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儿,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他烂泥一样瘫倒在裴颜脚下,发了疯一样磕起头来求救:
“求仙师救救我,救救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仙师,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我还有两个嫡亲儿子,我不能看着他们和我一起死啊!”
山轻河提剑一挡,“赶紧把酒楼和富商的事交代清楚,说完了,带着你的两头小畜生赶紧给我滚!”
他冷着脸,寸步不离挡在裴颜身前。要不是裴颜在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早就被他化成飞灰了。
他多看一眼都觉得脏。
“是,是是是!”赵书佪声音嘶哑,“我也不知道那酒楼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只知道每月初一、十五,他必设宴席款待我们这样积攒功德的大户人家。也只有在他的宴席上,我们才能吃到一星半点的荤腥,所以我每次都会带着两个儿子一块去。”
他擦擦额头的汗,“可是,可是我真的没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他总是坐在屏风后,但听声音,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小心地觑了裴颜一眼,“就,就和这位仙长差不多。”
山轻河剑锋闪过,赵书佪立刻满脸是血,“你敢拿那些邪魔外道跟我师......师兄,相提并论?”
“无妨,”裴颜自动忽略了他的化称,只皱起眉,制住暴起的山轻河,“他应该是想说,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也是个修行之人。”
裴颜掐指一算,明日便是十五。他看向赵书佪音声如玉:“你可想保你儿子的命?”
赵书佪一愣,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忙不迭地点头,“想!想!只要仙长能保住两个小儿的命,我赵书佪愿做牛做马报答仙长!”
山轻河诧异地看着裴颜,胸中有些不忿之气。
裴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明日十五,你照旧带着儿子去酒楼赴宴,我二人会扮做小厮跟进去,之后的事你便不用管了。若能剿灭背后之人,我自然有法子解了你儿子身上的尸毒。”
赵书佪一口答应,又一通千恩万谢,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抱着两个心肝儿子出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山轻河就拉着裴颜另找了间干净屋子,脸上写满愤懑不快。
“不高兴了?”裴颜挥手,空气里飘起熟悉的清香,是凌尘殿里经常闻到的清新之气。山轻河嗅着这气味,果然松了松眉头。
裴颜:“你觉得我不该救那两个小儿,是吗?”
“是。”山轻河抱着剑,答得干脆。
裴颜点点头,神色坦然:“世人皆言‘善恶有报’,可是稚子无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如何谋划、背后之人如何阴险。他们本该高高兴兴长大,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如今性命不保、家宅不宁,这两个小儿的劫,又该找谁去清算?”
裴颜说完,静静地等着山轻河的回答。
山轻河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就算在他以前的世界,杀人偿命、父债子还也是同样的道理,遂理所当然道:
“自然是由他们的父母,乃至幕后真凶来偿还。”
“不错,”裴颜羽睫一颤,“但是对被误导、利用的小儿来说,世间公道仍欠他们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
裴颜站起来走到窗边,“没有谁生来就晓得一件事该如何选,如何做。赵书佪死有余辜,但两个稚子尚有一息善缘。”
夜尽天明,裴颜的声音在微风里漂泊。山轻河沉静良久,握紧的拳慢慢松开。
这一瞬间,那仿佛又窥见了更多自己所不知道的裴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