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云几乎是屁滚尿流赶来,一来就把谭镜轩拎到一边,半是训诫半是劝导地说了一通。而山轻河被裴颜看似温和的防御罩牢牢困在原地,也只能向对方投去阴沉一瞥。
不料,这一眼刚好和对方同样恶毒的目光撞在当空。两人俱是一脸杀意,宛如伺机而动的蛇,吐着信子蠢蠢欲动。
山轻河心知肚明:他和谭镜轩必得有一方死在对方手里,否则永无宁日。
“宗主,这个山轻河实在是难以管束!你不知道他说得话有多难听,简直不把凌云山放在眼里!”
宋束刀不顾众人在场,噼里啪啦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通。裴颜一动不动听着,暗地里却借助师徒印的力量把山轻河体内的奇经八脉仔细检查了一番。随后,他惊讶地发现山轻河似乎有灵华觉醒之象,迈入筑基可能就在一念之间!
“你是刑法长老,我自然信你。只是不该因山轻河在拜师大典上失仪,便认定他是目中无人之辈。再则,”裴颜的目光轻轻一转,“伤着林寂的也未必是山轻河。”
“什么?”宋束刀想到赵宜清的暗示,顿时觉得自己平时还是对弟子们太过轻纵,居然真的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使这些下作手段,脸色顿时黑成猪肝,“我一定要把此人揪出来,严惩不贷!”
山轻河冷哼一声:“只怕这个人二长老得罪不起。”
话音刚落,一把通体透明宛如冰雪的长剑突然从裴颜袖中飞出,狠狠拍打在山轻河膝弯,逼得他当众跪了下去。
“呃!”山轻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长剑主人,“师父?”
裴颜神色冰冷,只说了两个字:“认错。”
“我......”
山轻河刚想争辩,立刻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压着磕下身,这股重力之强,简直要把他整个人对折成两半,他连忙大喊道:
“我错了!”
压迫感悠然消失。
山轻河一下子从砸落在地,冷汗密密麻麻爬满后背。
濒死的体验仿佛一层纱,隐隐约约裹在他骤然增快的心跳上。虽然神剑已经不再,但他还是伏在地上痛得几乎站不起来。
裴颜根本没管他的死活,神色如常地转过身,对三位长老面带叹息之意道:
“小徒顽劣,怕是日后还要给诸位添麻烦,不如今日我亲自罚过,也好叫他长个教训。”
“师父也觉得是我的错吗?”山轻河冷汗岑岑地抬起头,“你那天还说你......都不成是骗我的?”
“原来那日我说给你的话,你并没有忘记,”裴颜读懂了他没说出口的四个字,也听见了他心底的诸多失望难过,但依旧神色淡淡,摊开手招来神剑空灵,“那你怎么不记得,为师还说若再争强好胜自寻死路,我也绝不会一次次救你。”
“山轻河,”裴颜举起手中长剑,剑声嘤咛蓄势待发,“为师的话,你何敢不放在心上?”
“啊!”
一剑打下,山轻河只觉头盖骨宛如要碎掉一般,整个人痛不做声滚作一团。
裴颜举起第二剑,神色依旧冰冷无情,“你曾说要修得大罗金仙,今日却想转身就走。道心如此轻浮散漫,有何面目以嫡传弟子自居?”
“师父!啊!”
第二剑落下,山轻河感觉一阵电流在从头到脚蹿过,五脏六腑仿佛被人揉捏一般,处处都痛,难以喘息。
“师尊饶命啊!”冷棠扑倒裴颜脚下,抓着他衣摆眼泪簇簇,“师弟肉体凡胎,就算有人形灵华也受不住神剑鞭笞啊!”
“师尊!今天的事大师兄真的冤枉!”佟蒿也跟着叩头不止。
“冤枉?”
裴颜再次举起手中神剑,微风袭来,吹起发丝三千,山轻河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颤抖着缩成一团,听裴颜一字一句道:
“藐视山门、不敬同宗、以下犯上、逞凶斗狠。如此种种,哪件冤枉?”
山轻河闭着眼咬牙抗下第三剑,这一剑下去他已经喊不出声,只觉得浑身筋骨寸断,恨不能一死了之。没一会儿便晕死过去。
“够了!师弟!”
柳如云冲上来夺走他手中的空灵剑,赵宜清也机灵地撑起疗愈阵,将无数金丹源源不绝以灵力的形式打进山轻河体内。
一搭上山轻河的脉,赵宜清忽然惊讶地瞪大双眼,他小心翼翼觑了眼裴颜冰冷彻骨的神色,努力把自己惊人的发现咽了回去。
柳如云:“够了,山轻河受不住的!今日的事就此作罢,谭镜轩我会带回去罚他抄录门规百遍,以作警戒。至于先前二长老罚得仗责、挑水,我看就算了!这三剑下去他恐怕要在床上躺七八日了!”
“那就七八日后再行责罚。”裴颜负手而立,分明没想徇私。
宋束刀见状连连摆手:“宗主三思,神剑威力巨大,只怕山轻河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未可知,那些刑法就算了吧!等他养好伤,我必耐心指教,让他逐字逐句学会山门规训,绝不再犯。说到底今日我也有错,实在不该昏了头和一个孩子大动干戈惊动宗主!这样,我也回去闭关三日,自行反省!你们也要牢记今日的教训,再不可同门互戕,党同伐异!”
对于宋束刀的请罪,裴颜未置可否,只是吩咐赵宜清把人带去凌尘殿诊治。临走,裴颜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谭镜轩,什么也没说便飘然离去。
感受到裴颜与自己擦肩而过带起的一阵凉风,谭镜轩的心却缓缓沉入海底。
走在回寝殿的路上,抬眼看到灯火通明的凌尘殿,谭镜轩眸底的阴暗再也无从遮挡。那双愤恨不甘的眼神几乎化为实质,箭一般想将凌尘殿尽数射穿。
凌尘殿里。
“如何了?”
裴颜从窗下踱到床前,看着赵宜清闭眸凝神诊脉。
“急什么,”赵宜清慢调丝缕地摸着脉,“行针、施药哪样不得慢慢来?再说了,你那空灵剑是什么品级,你自己不知道?”
空灵剑自然是仙品神剑。别说打在山轻河身上,就是打在宋束刀身上,运足力道,一剑下去也能削掉小半条命。
裴颜低下头,“......我没用灵力。”
“哼。我都说了是谭镜轩是谭镜轩,你还要打,这会又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啦?”赵宜清翻了个白眼,又举起一个青色莲花般的阵法稳稳罩在山轻河百会穴,“我可告诉你,这小子能活到现在纯属福大命大。否则别说是他,就是楚家那位当家公子怕是也熬不住!”
“......”裴颜脸色懊恼,旋即又强压下去。
赵宜清的医者仁心还在熊熊燃烧:
“我说你是不是神仙日子过久了没有人气儿了?这是纯纯的肉体凡胎!会嘎嘣一下死掉的那种!你那空灵剑——算了,我懒得跟你置气。人再一个时辰就醒,你看着办吧!”
赵宜清闪身回了丹房,独留裴颜一人默默伫立在侧。
月光如银。裴颜指尖微动,忍不住抬手抚平了山轻河额间峰峦。恰逢一缕月色落在他眼角眉梢,黑夜里倒显出几分别样温顺。
裴颜低下头叹息一声,心思五味杂陈。
从山轻河去天道堂开始,他一直借助师徒印的力量默默关注着他。出事时本以为他能稍作收敛,在谭镜轩和二长老面前略略顾忌,没成想水灵华弄假成真后他这小徒弟反倒变本加厉,处处锋芒毕露,半步不肯相让。
裴颜看着他刚毅险峻的颧骨心里直发愁:就怕资质上他天赋异禀,唯独在修心一事上行路艰难。将来一步踏错,便再难为修真界所容。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婉转又不失果决地将他的性子扭转过来呢?
裴颜望着山轻河睡梦中再度蹙起的眉峰,缓缓陷入沉思。
霎时,一阵清凉涌入脑海,把山轻河从一片雾气腾腾的黑色里唤醒。借着一抹烛光,他朦胧睁眼,低声一唤:
“师父?”
话才出口,山轻河猛然想起自己遭遇了什么,脸上立刻泛起一层薄怒,扭头狠狠闭上眼。
裴颜伸手想探他伤口,见他避之不及,只好怔怔地把手收回来,在半空楞了会儿,默默放回膝上。
“还在生为师的气?”
山轻河从鼻子里冷嗤一声。
裴颜叹气,垂下眼,好声好气给捡回半天命的小徒弟解释:“为师没有不信你,只是你屡次以下犯上,若不责罚,你在凌云山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山轻河听完还是不说话,只把身子朝里蹭蹭,刻意和师父拉开些距离。
裴颜看他心生疏远之意,只好放低姿态慢慢哄,一边说,一边还把散落的被角给他掖回去。
裴颜:“为师也是第一次收徒,责罚时下手失了轻重,下次我小心些。”
“还有下次?!”
山轻河双眼冒火,“你纵容谭镜轩依仗家世欺凌弱小,我路见不平反倒挨了打,你还敢有‘下次’?!你们凌云山是土匪窝吗!”
山轻河气急了,挣扎着掀开被子作势要走。“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楚家,去秋家!我看你除了脸好看什么用也没有,既然不能约束上下,还开什么宗立什么派!”
“山轻河,”裴颜一指点在他心窝,山轻河浑身一麻立刻摔了回去,后背的伤处又在隐隐作痛,“照你的意思,凡有错处,或人情复杂或品性不合,便都要打出山门才算门规森严约束上下?”
山轻河梗着脖子瞪眼喊道:“不然呢?你没看到谭镜轩和大少爷一样处处拉帮结派欺凌弱小吗?”
“他本来就是大少爷,”裴颜静静地看着他,“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你从前不懂?”
“我是没想到你们修仙的也这么龌龊!”
山轻河想到影视剧里那些清心寡欲、天下大同的表演,顿时深觉上当受骗,“虚伪!做作!还不如直接去名利场争名夺利!至少光明磊落!”
“修士也是人,就算修无情道,在大乘以前也依然有七情六欲,”裴颜移开手,轻轻按住他欲起身的肩膀,缓缓替他揉摸伤痛,“更何况修士想要的并不比繁华人间的欲望少,长生、安乐、无上法力,哪个不是欲,哪处不是囚?所以才要刻苦修行。”
山轻河呼吸急促,想说什么又气鼓鼓地扭过头去,“照你这么说,我在这里杀人放火也无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