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置身在无边深海之中,周遭的一切是静谧的,是迟缓的,是未知而令人恐惧的。
时有尘觉得自己全身像被灌进了水泥一般,器官、经脉连带着思绪都变得滞缓,却唯独呼吸无比顺畅。而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的一切,仿佛都在向着远方夜空中四散而去,欢呼着自由。
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看到的不是海洋,而是藏蓝的星空。星空之下是无影的平原,是烈烈的晚风,是耳边掠过的沙沙声。
他倚靠着一棵巨树醒来,手边不过几公分就是一汪湖,湖面弥漫着水汽,将倒映的月色遮掩了大半。背靠着的树干处传来阵阵凉意,时有尘本能地向前想要起身,手却没能撑住地面,险些一头栽进湖水之中。
“!”他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了,“你做什么?!”那人的声音透露出万分的焦急,似乎是被他的行为吓了一大跳。
时有尘深呼吸,感到清凉之气充盈了肺腑后顺势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泥土却发现有好些已经凝固了,于是只得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眼前人:“阿普苏。”
他知道与自己不同,对方没有耳机辅助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两人的语意注定是无法彼此传达的,但来到5区这么些天,打了这么多回交道,他当然也学会了几句,其中自然包括阿普苏这个名字。
阿普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一愣,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又反应过来似的故作坦然道:“你别想吓唬我,我知道你根本不会说我们这儿的话。”他说完这句话后却又不太确定一般,上下打量了时有尘好几遍,终于确信对方因中了药而浑身麻痹无力,很明显连站着都相当费劲。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把你绑到这里来,我也不怕告诉你,反正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阿普苏似有心事一般望了眼湖面,重又转过头来盯着时有尘的双眼,“要怪就只怪你自己非要在这种时候来我们区,恰好撞上了这次的神使召引。”
时有尘因药物影响思绪困顿,但下意识觉得神使什么什么的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阿普苏自顾自继续道:“我感谢你在艾哈村把我救了回去,但神谕不可违,你既然被选中,接受指引进入巴尔就是注定的宿命,即便不是我把你带过来,也会有别人。”他语速极快,句与句之间毫不停歇,倒像是背诵练习了很多遍。
“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和你再说得明白些。”阿普苏忽略了时有尘皱眉苦思的神情,梗着脖子说,“桑巴部落上承天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降下神谕,在全区征召神使一同前往巴尔平原。你是个外区人,所以本该是在梦中受到的指引也和别人不同。”
“那天我在艾哈村醒来,就代替你收到了神谕,让我两天内将你带到埃利都湖边来。”说到这里阿普苏的眼神又飘向了湖面遥远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时有尘在艰难地回忆后终于想起了关键字,他用5区话脱口道:“小薇?”阿普苏被这个名字一震,惊愕地盯住时有尘的眼睛:“你是在问我,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在哪吗?”
时有尘重重地点了头,然后就听到:“没想到你这么关心她,该不会是处出感情了吧?”阿普苏说着在那双墨黑瞳孔中仔细地搜寻着,终于还是没能找到一丝一毫暧昧的情愫,于是挥挥手作罢,“算了,你对她有感情也好,没感情也罢,终归今夜过后是见不到了。你放心,我只是把她引去了另一处地方,否则她总跟你形影不离我不好下手。”
看到对面的人明显松口气的样子,阿普苏有些好笑道:“没想到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也会关心‘侍者’的死活。我还以为你和以前那些外面来的一个样,都只把他们当做玩物罢了。”
“虽然像她那种被卖给上面使用的人在这里是没什么人权的,不过如果她能听到你这样关心她,想必也会感动吧。”
一个十六岁多点的孩子,放在8区甚至是未成年,竟然能用一种见惯了的轻蔑口气说出这样漠然的话来,时有尘再一次切实感受到5区与别的地方文明教养之间的天差地别。
突然湖面上吹来一阵微风,迷雾向四周散了散,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自远处而来。
阿普苏激动地向前迎了几步,差一脚就迈进了湖里。他伸长脖子望着,浑身上下都因激动而战栗。
时有尘双眼还是无力撑着,他受限的视野中隐约看到那长影抵至岸边,从湖面上走下来了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牵着另一个走了出来,只不过锁链的另一端,拴着的是后面那人纤细的脖颈。
“蒂雅!”阿普苏忽然双眼通红,他在看到后面那女孩身上的禁锢时瞬间捏紧了双拳,却不敢上前抢过近在咫尺的镣铐,只是垂了头努力抑制着愤恨,恭恭敬敬道:“大人。”
被尊称的那人却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径直牵着女孩向前两步走到了时有尘跟前。
“抬头。”尖细的声音这样说道,时有尘头部未动,只撑着倦意抬了眼,看到了出声的人。那是一个五官极为尖锐的男人,看不出年龄,只一双浅薄成直线的唇和上面极为突兀的鹰钩鼻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嗯,不错。”男人的眼珠极为灵活,只见他锐利地扫视了一遍时有尘周身,然后满意地把手中的锁链扔给一旁的阿普苏,“你们可以走了。”
时有尘这才明白,原来先前阿普苏说的什么代传的神谕,什么受到征召的神使,都是他编造的好听借口罢了。
自己这分明是,被当做交换的棋子了。
阿普苏慌乱地接过锁链那头,不敢置信地双手捧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顺着它直到触碰到冰凉的手腕,才终于如梦初醒一般眼眶通红地牵起女孩的手十指紧扣,哽咽着低喃:“蒂雅,我带你回家。”
可那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注视着前方空旷的原野,眼神缥缈而寂寥。
在阿普苏牵着蒂雅路过时有尘的身边时,一句轻轻的“对不起”被晚风送进了他的耳中,随后时有尘听到了身侧男人“嘻”地一笑,短促的音节中饱含了嘲笑、讽刺、蔑视和不屑。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没了还可以再找,也值得你冒这样大的险把她换回去?”出乎意料的,男人看着年轻男女逐渐离去的背影,问了一句。
阿普苏握紧了蒂雅的手还是不敢回头,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也只是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你不懂。”可不知怎的,男人像是听得无比真切,他的下颌瞬间绷紧,眼神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