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本官不过如实上禀,维护我朝律法罢了。”按察使将手中一卷小小的卷轴往前一掷,示意婴宁自己看,“识字吗?”
看不起谁呢。婴宁用左手抖开卷轴,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立时便愣住了。她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看看按察使,又看看卷轴,还以为自己又认错字了。
“高兴傻了?”或许是了了一桩大案,按察使整个人都显得分外轻松,调笑道,“此次小陈大人回京,才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大人是莱州潍县生人。此次你们东府大获全胜,也要仰仗刘大人出力。”
难怪潍县的那个韩鉴能以平民之身上书请命,想必也是这位刘大人的手笔——然而这并不是婴宁关心的重点。她手中的卷轴垂落下来,上面写明刘大人已拟定上书为她请一道恩诏,届时不仅有赏金,还可能特许她夫君贡入国子监。
“本官已替你问过赵公义,其实他与乡试主考的那位翰林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渊源。当时随意拿了人家一道回帖来吓唬你们罢了,并无操纵科场之实。”
按察使提笔随意地批着文书,轻描淡写道:“不过这样也够得上一桩罪名了。反过来说,亏得你因此事记恨他,才将真相捅了上来,也算因祸得福吧。”
婴宁忽然觉得格外讽刺,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若放在从前,她必定会欢欣鼓舞,当下便策马回白梅村告诉王子服这个消息。她会拥抱他、亲吻他,因为自己没有拖累他而欣喜若狂。
可不足一年后的今日,她只为自己感到可笑与不值。
“也是怪事。”婴宁将卷轴慢慢地卷回去,垂眸道,“出钱的是我,出力的也是我。怎么没有哪位大人想着把我本人捞进国子监去读书?”
按察使闻言,抬眼审视了她一番,正欲开口规劝,却见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说笑而已。此事可否先缓一缓,待我先回去与夫君商议?”
“无妨。”按察使视线扫过她右臂,“只是入监的机会难得,想必他不会有别的想法。”
那可说不准。婴宁正欲告辞,便听按察使继续道:“赵大人想见你一面。京中判下来了,他与何大人皆要送京问斩。”
……
车夫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妹子,到地方了。”
因骑来的马匹已作为物证上缴,婴宁只能搭牛车回程。她躺在车板上,飞雪不断地落在脸上、睫毛上,很快便化成水珠滚落。
婴宁慢吞吞地爬起来给了几枚铜钱,又慢吞吞地爬下车,翻过山坡不见了。
“……没事吧?”车夫不免有些犯嘀咕。可待他想起山坡后面是什么地方,立时打了个寒噤,连忙驾车离开。
赵公义做错了吗?
对于婴宁来说,自然是错了。就好像山中赶路的旅人遇上拦路恶霸,若有力气自然是要反击,却很少有人会想要知道制对方于死地。
而何大人在对比之下,甚至更接近于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了。
婴宁挨着琵琶仙的坟呆坐了一会儿,又平平地躺了下去。
她忽然干笑两声:“我又送人下来陪你了。”
琵琶仙的“碑”有些歪了,好似正斜着脑袋关切地望着她。
“他们说‘人各有命’,我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命是什么呢?”
“老天到底派我来做什么?我害死了你们,又害死别人。可我还是没明白,我到底错在哪儿了?你说好不好笑。”
“我在山下好像就是个祸害。可我已经不能再回山上了……我没有家了。”
“原先我还想做神仙呢。原来我是块做魔王的材料,越帮越忙。”
婴宁说着说着,忽然抬手“啪”的一声捂住脸。她以为自己会哭,可并没有。
右边锁骨受到寒气侵袭,隐隐地痛了起来。
天色刚擦黑,漫天雪白的碎屑从不知哪里无穷无尽地飘下来。婴宁盯着远方与近处张牙舞爪的雪片,感到身体因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忽然翻身站起来,指向高高在上的天穹。
“从前劈我劈得那么起劲,这回怎么不劈了?”
枯树上好容易攒起的一点积雪被她的怒吼震落。
“你劈我,你劈死我!”婴宁大骂道,“我一生下来就造杀孽,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妖怪!”
雪仍疏松地飞舞,天色一片匀净,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