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在亭中坐下来,婴宁才先前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孙小姐真是个好人。”她将会票塞在衣襟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又是珍重至极地摸了摸,“这下一切都好办了,你不知道,我在济南住的屋子四面漏风,每天早上都被马粪味熏醒。”
王子服连忙识相地握住她的手摸了摸:“真是辛苦你了。”
这下着实是有些腻歪,婴宁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原先的态度,不免有些尴尬地将手抽回来:“咳。我估摸着那信也快到了,再过几日我就能回去了。”
“说起来,济南那边有打探到什么新东西吗?”王子服也直起身正色道,“泥鳅那日回来,说是马场近日里数目减少了一些,不知是送到哪里去了。”
婴宁一拍脑门,忙道:“哎,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那日她对木兰施了真言咒,粗暴而直接地从对方口中套出了不少关键信息。
首先,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在双方的交易之中,赵公义占的是下风。
对于济南来说,沂水分担的那点子数额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要想从根本上减轻马役的负担,起作用的还是那一纸奏折。
既然他们想要将马送去东三府,当务之急就是要证明东边并不像推辞的那样土壤贫瘠、不宜牧马。数年前,济南府便暗中打探青州诸县的态度,与一些小县暗通款曲,将马一批一批地送往了青州。
而沂水县依山临水,草场丰茂,与青州府又隔着属州,便于掩藏,自然成为了首选之一。
说来也巧,当时济南派去沂水的使者与知县大人擦肩而过,只见到了主簿赵公义。赵公义自作主张,替知县领了这桩差事,连济南许诺要给的金银都推辞了。替济南养马的不止沂水一县,殷勤倒贴的却唯他一家,任谁都能看出是急着攀上对方飞上枝头罢了。
“——大人看出他有攀龙附凤之心,索性将计就计,许诺给他的位置……至少要往上挪动两级。”木兰两眼空洞,语气平淡如水。
婴宁摸了摸下巴:她还奇怪赵公义怎么就对养马的事那么积极,原来是不满足于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了。
她又问:“说得轻巧,届时你们向朝廷拿出东边养马的证据,不就暴露自己的手段了?”
“奏疏上只说……青州有草场贩私马牟利。若有人怪罪,只需拿几个马头群长出来便是。”
婴宁几乎气笑了:“真是好处都给你们占了,不管别人死活。青州百姓何其无辜啊,被你们忽悠着变卖家产来养马,到头了还要当替死鬼。”
“不……无辜。”
“你说什么?”
“青州人,不无辜。”木兰呆呆地重复道,“青州条件本就不差,没有理由逃役。济、兖、东连年孳马,快要被掏空了。我们的百姓……也是百姓。”
婴宁一怔。
谁知木兰说完,忽然又有些傻气地笑了起来:“大人是这么说的。”
“……”婴宁心里有些复杂,只能又问她,“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木兰道:“我?我只想要大人许诺给赵公义的那个位置。可惜……”
“——可惜什么?”
王子服听得正起劲,连忙追问。
婴宁摇了摇头:“然后就有人过来了,我只听到这里。”
王子服长舒一口气:“可惜,真是可惜……”
“咔哒”一声,婴宁轻轻将茶杯搁了回去。
话虽未竟,她却大概能猜到木兰想要说什么。
——可惜女子之身,一腔壮志,终无名姓。
……
“小姐,老李他们找回来了几只鹦鹉,都是个头太胖飞不动的。”侍女急匆匆地跑回来,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大鸟,“幸好这只最贵的西域白鹦还在……小姐?”
孙小姐仍倚在那张罗汉床上,一手支着侧脸。
侍女还当她是伤心,只能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小姐,鸟儿可能还会飞回来的。”
孙小姐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拔开锈蚀的窗栓,将面前连年紧闭的雕花窗缓缓推开。
一时间,混杂着池水、羽毛和许多来自远方街道上的复杂气息一同涌进来。房中琉璃瓶插的花本来蔫头耷脑,被风吹掉了几片残瓣,反倒显得精神了起来。
“小姐……”侍女连忙取来一件外袍给她披上,“你刚刚受了惊吓,怎么能吹风呢。”
孙小姐又摇摇头,双臂垫在床沿上,将下巴轻轻搁了上去。
日头好得有些过分,照在脸上,很快便灼得皮肤痛痒。
几只飞不高的鸟儿飞快倒腾着脚杆和走地鸡抢食,那窝绿头的鸭子也终于从窝里爬出来嬉水。
家仆正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纱网,张罗着弄弄干净,重新挂起来。
孙小姐忽然道:“不用了。”
侍女没听清,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说什么?”
“不用再挂了。”孙小姐合上双眼,感觉鬓发被微风牵动,痒痒地拂在颈边,“撤下去吧,以后都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