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人宽厚,性子慢。别人笑话她,她也不生气,我生着病,看她受欺负,就只能哭……哭多了,就病得更厉害。要不是那点子胡椒水,我大概早死了。”
王子服沉默着向壶里添满水。从小他只记得母亲不苟言笑、雷厉风行,自从父亲离世,母亲更是泼辣,敢拎着捣衣杵与屠户讲道理的。他数载苦读,只知敬她怕她,那些旧事她不提,他便从未问过。
“将你那新妇找回来,”不消片刻,母亲似乎已理好心绪,冷硬如常,“我有话问她。”
“——我来也!”人影未至,婴宁已在门外老远喊了起来。王子服一叹,默默将母亲手边能摸到的杯子瓶子挪到一边。
母亲支起身,冲王子服一扬下巴:“你出去。”
王子服闻言搓搓手,一脸为难:“母亲……”
母亲冷笑:“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那小狐狸精不成?”
王子服心绪一乱,连忙跑出去。在门口和婴宁正脸碰上,扶着她双肩语重心长道:“我就在门外,母亲要是动粗,别跟她犟,喊我就是。”
语罢,拍拍婴宁的脸,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
王子服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上上下下仔细听了半晌,只隐约辨别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愣是没听明白一个字。幸好屋里还算平静,没有要开战的意思。
他一屁股坐在阶上,抱着头长出一口气,思绪万千。
成亲第一日,婆媳二人便剑拔弩张,母亲更是识破了婴宁狐妖的真身……不对,母亲哪里能知道这些,也许“狐狸精”只不过是随口挑来骂人的词儿,和“赔钱货”、“短命鬼”差不多……
“贤侄。”
有些熟悉的声音。王子服一抬头,正对上妇人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岳母?”王子服懵了。
“哟,”妇人呵呵一笑,“是我糊涂了。如今该叫贤婿了。”
“哪里哪里,是晚辈不请自来。”就知道是母亲弄错了,这不是活生生的人吗?王子服连忙起身行礼,迎了上去,“母亲找了您许久,正在房里和婴宁说话呢。”
“不急。”妇人一摆手,“她们有话要说,我与你也有话要说。”
岳母要促膝长谈,王子服莫名有种被塾师留堂训话的紧张。四下一打量,他搀扶着妇人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认真一揖:“岳母请讲。”
婴宁母亲先是不语,视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王子服扫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开口:“咱们亲上有亲,我不同你客套——女婿最近是否五心烦热、腰膝酸软、虚冷盗汗?”
王子服没见识,还以为这是纵欲的表现,俏脸一红:“这……晚辈身体还好。”
婴宁母亲摇摇头:“我不通岐黄,只是曾从一位活神仙那里沾染过几分道缘。恕我直言,贤婿赤脉贯睛,姿态虚浮,是诡气缠身之相啊。”
闻言,王子服更是羞臊。没等他试图解释自己和婴宁的事,婴宁母亲抢道:“ 妖魔鬼怪神仙精灵,虽都为非人之物,其实各有不同。婴宁乃是半人半狐的妖,可你身上交缠着四种各不相同的非人气息,必是还冲撞了其它东西。”
“什么?!”王子服立刻想起那白衣女子,“岳母见多识广,可知道怎样将这些东西驱走吗?”
谁知,婴宁母亲神色愈发凝重,摇了摇头:“你体质阴寒,最适宜这些东西依傍而生。若做除祟驱邪的道场,婴宁势必会受到牵连。要我说,不可强驱,只能化解。”
……
屋内,一人一狐一坐一立。静默的空气中,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正浓稠而滞涩地流动。
婴宁到底年轻,没一会儿就溜了号,伸手摸摸变凉的水壶,随手搓了个火诀,将胡椒秋梨水烤得咕嘟冒泡,炖出第二道汤。
母亲适时咳了起来,婴宁就坡下驴,倒上满满一碗,热腾腾地双手奉上。母亲接过茶碗熨了熨掌心,冷哼道:“雕虫小技。”
婴宁不知是恭敬还是回敬:“倒是有大点的本事,这不是怕您又拿米泼我吗。”
“牙尖嘴利。”
婴宁笑呵呵地用手指扯开两边嘴角:“是呢,正宗狐牙!有些骗子说人戴在身上能旺桃花,其实只能招怨气的。”
“……”母亲将她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你究竟有什么企图?趁早说明白,我还能与你指条明路。”
婴宁道:“自然是图你儿子,这还用说!”
母亲:“你图他什么?”
婴宁回忆了一下:“爱屋及乌、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双人。”
眼见着母亲神色困惑,婴宁一盘腿在床边坐下,掰着手指开始细数王子服对自己讲过的那些酸话。每讲一句,母亲的脸就青一分。
讲完了,婴宁自以为和母亲已交了心,把大实话也讲了出来:“而且,哥哥是我见过体质最阴寒的男人,在他身边冰冰凉凉的,怎么样都舒服。和其他男人呆久了,我都嫌烧得慌。”
话音未落,母亲一记荞麦枕排山倒海而来,正中鼻尖。婴宁被扇了个七荤八素,“砰”的一声变回狐身,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