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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往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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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送走对方,沈焉长呼出口气,面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怅然之色,整个人直接往那石桌上一趴,又开始琢磨起了谢昭回的事来。

他把脑袋枕在一条手臂上,又把那锁链的另一只拷环捏在手里,穷极无聊地把玩着。

他像是被铐上了瘾,眼下明明已经拿到了钥匙,却又单单只把它随便扔在石桌上,懒得再解开手铐了。

不出所料,等周无虞离开过后,他又在原地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庭院里却仍旧是静悄悄的,再无人要来的迹象。

再度叹出口气,沈焉知道,谢昭回这次八成是要爽约,不会再来见他了。

他很是忧郁地摸了把脸,心想谢昭回不会就因为刚才那个吻,干脆直接把自己扔在这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见他吧?

要是这样,那他可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了。

不过好在,如果是这样,那周无虞这番前来,倒也算是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虽然时机非常可恶,但眼下他到底还是有了两个破局的办法可以一试。

一是对方话中提到,谢墟人极有可能被施加了“篡改认知”的幻术。

对家变事件和他在其中担任的角色,这些谢墟人或许已经被混淆了认知,如今已不再完整记得这件事了。

那这样一来,谢昭回之前同他说的什么下山后“掀起惊涛骇浪”,就纯粹是在骗他而已。

如果他实在等不及,倒也不是不能下山试试——不过,这个法子到底还是有点儿不保险,不到迫不得已,没必要去这么干。

其二,就是靠手中的这面铜镜。

等到时机成熟时,借机联络周无虞,让对方帮忙把自己搞出谢墟,再等霍家宴请的时候前去赴宴,必然能够再次见到谢昭回。

但就算要等周无虞领他出去,他也还得在这里待至少十天。因为对方给出的时间点,是在“霍家宴请”之前。

哪怕六月初霍家就举办宴请,那也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么想着,沈焉很是忧郁地坐起上半身,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此刻,天色已隐隐有几分变沉,明亮的星子也已显露出些微踪迹。?根据对应的时节判断,现在应当差不多入了戌时的时辰。

墟地当中没有黄昏,等到将要入夜时,天色会像一层层地染上了墨色一样,渐而渐地黑下去。这个过程会花费很久,甚至有时,过了整整两个时辰都还没有彻底入夜。

在墟地中,这个入夜之前、天色渐暗的时段被称为“宵”。

假若不用具体的时辰来描述,五墟中的一天往往会被划成四个部分。

白日为“昼”,夜晚为“夕”,由昼到夕为“宵”或“昏”,由夕到昼为“旦”或是“朝”。

除去昼往往会持续相当的时长,需要以时辰来加以区分,其余时候,宵、朝、夕往往都不会使用具体的时辰来描述,在墟人嘴里,往往直接用“宵初”、“宵末”、“夕中”等词汇来指代即可。

现如今是早春的时节,沈焉算了算,应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差不多墟外晚上十点的时候,夜色才会彻底降临。

而再过约莫三个时辰,也就是早上四点出头的时候,墟地又将再度步入白昼。

也就是说,早春时节的夜晚只会持续六个小时,相比于墟外,的确算是十分短暂了。

然而墟中尽管没有漫漫长夜,但他此刻却只觉长夜漫漫,孤寂非常。

眼下院中除去仨冷冰冰的偃人外,就只有他一个大活人,倘若不是时节不对,简直说得上“寂寞枇杷深院锁清秋”了。

沈焉又一次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在脑中咂摸起了过去几小时来发生的种种。

不过短短不到半天时间,他同谢昭回之间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比过去七年加起来还要多。

眼下终于得了空,再去回想过去在墟外度过的那段时光,方才觉得过去有多漫长,几乎想怀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沈焉倒是还记得,上一次,那得追溯到七年前了,在离开谢墟的那一天,他也吻过一次谢昭回。

那时他吻的是眼睛,现在想来,也不记得理由,或许只是因为那时候对方用过于悲伤的目光看着他,那双眼睛太过美丽,几乎让人有些心碎了。

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天,他记得最多的,应该是血的气味。

源自鲜血的腥膻味道,还有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的凛冽的仇恨,构成了他对于七年前那天的绝大部分记忆。

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后来才出现的,响在耳边的谢昭回的声音,印入眼中的谢昭回的眼睛,从血海深仇中,唤醒了他仅剩的半分清明。

鲜血褪去了,此后他时常回想起那双眼睛,泫然欲泣的,满是哀伤的,悲伤而美丽。

隔着七年的时间,再去回想自己十九岁之前的日子,几乎觉得一切都像是前世发生的事情。

这七年里,他学会了很多,也终于明白了很多,用句有点儿好笑,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或许像在装相的话来说,他觉得自己算是活出个“人”样了。

对于“人”来说,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人”很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所以“人”要约束自己的行为,要和别人友善相处,建立联系,以确保自己能够在社会中安然无恙地存活。

但对他来说,这些本来都是不必要的。

强悍的、足以打破世人认知和伦常的力量,既然已经具备,为什么还要遵循为常人制定的规则?

沈焉已经想不起来是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了。

在他九岁到十来岁的时候,尽管在墟地中也经历过许多事情,但那些人和事,就像隔着层膜似的,令他难以体会到内中的情感。

人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要笑,这之类种种,于他来说,都像是毫无必要的累赘,甚至有时还会让他感到厌烦不已,更别说要求他去理解了。

然而时至如今,他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不通人性的自己,甚至于在十几年后的现在,对于情感和人心的把握,沈焉自认为已经达到正常人的水准,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很多时候,还要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正是在墟外的日子里,沈焉听到过一句十分有趣味的话。

似乎是说,“只有爱情和咳嗽是藏不住的”。

他回想先前谢昭回的一系列反应,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地,微微垂下视线,甚觉餍足地笑了起来。

他想,如果这七年来他在墟外观察和揣摩所学到的没有出错,那他基本可以确定了。

谢昭回对他也是有感觉的。

不管是对视后会慌乱别开的眼睛,还是亲吻后泛红的面颊和耳廓,无一不在向他昭告显而易见的事实。

倘若不是如此,他不会在那相持不下的一刻,看似突兀地提出求吻的邀请。

只是眼下,要想等到对方来见他,再到愿意承认、接受这番感情,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从明白的那一刻算起,他已经为此刻等待了太久太久,再等这么一时半会儿,于他而言,倒也没什么差。

这么想着,沈焉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从石桌前起身,捡起钥匙,解开手腕上的铐锁。

把锁链随手扔在棋盘旁边,他抬手舒展了一下身体,便朝着身后的房屋漫步走去。

正值墟中的昏时,天光从枇杷枝叶的间隙里滑落,莹润犹如玉石一般的天幕开始逐渐黯淡、失色。

而西南方的长庚星和北方的北斗星犹如夺目的宝石,已然在天幕中点缀出明亮的颜色。

再过不了多久,如墨般漆黑的色泽将会淹没整片天穹。

而到届时,那些散落的群星,抑或绚丽的极光,将会显露出白日时难以寻觅的踪迹来。

五墟中没有太阳和月亮,却有数不尽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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