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出千了吧,出千了吧?!”
一局完了的间隙里,邓少瑜找了个借口,把对方从牌桌上拖下来,堵在厕所的隔间里。
他左转右看了好几番,直到彻底确保这里没有任何摄像头,方才一脸难以置信地冲对方问道。
谢衍却只懒洋洋地一笑,向他展开两只空荡荡的手:“摄像头比你看得更清楚,我要是出了千,现在可不能还坐在这儿了。”
邓少瑜脑子里一片乱麻:“那你是算牌手?”
虽说嘴上这么问,他心里却清楚,单靠算牌这门手艺,绝无可能达到对方先前连赢数局的胜绩。
他自己也会算牌,先别说心算牌面概率需要时间,不可能做到像对方那样拿牌停牌毫不犹豫。更重要的,如今的赌场少说也有七八副牌混合,想要算到如此精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恐怕得让你失望了,”谢衍甚至还想了想,“我还记得的数学……顶天也就小学四年级水平吧。”
“那……”
邓少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双眼瞪得溜圆,仿佛是想单靠着肉眼分辨对方到底玩了什么把戏。
“不过看起来,再这么赢下去,他们也得怀疑我是算牌手了。”
谢衍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可以,我想换个更看运气的赌局,你看骰子怎么样?”
邓少瑜给他搞糊涂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来这儿,到底是想干嘛的?”
谢衍也不答,只说:“就当是提前支付的报酬吧。刚才赢来的筹码,分我一成如何?”
邓少瑜呆愣了半晌,终于一咬牙道:“赢的筹码全归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下午你要是赢了,本金要还给我;还有,我要旁观你的每场赌局。”
“你要来看?”谢衍偏过头来看他一眼,似乎颇有些意外,“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不是自己要赌么,要是看我赌,那估计没法兼顾了。”
你要真能把把都赢,那我还赌什么?
邓少瑜心里这么怼回去,面上却竭力摆出个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有的是时间,不差这么一会儿——再说你要是真的出了千,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盯着点儿更好!”
*
下午四点,半岛酒店东座赌场,三楼贵宾厅。
整个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天花板挑高到足有六米,以壁画与彩绘玻璃为饰,悬下数盏镶金嵌玉的枝状吊灯,罗马式的大理石圆柱和拱门宛如沟渠,将近百台赌桌汇聚在一处又分隔开——
人来到此地,便如步入米诺斯的迷宫,东西南北皆望不到出口;又仿佛途经海妖岛屿的水手,被洗牌机滚动的刷刷声和荷官的吟吟笑声蛊惑,非要千金散尽才肯罢休。
但凡赌场,或多或少都会在设计上玩点儿花招,迷宫也似的装潢和彼此联通的蜿蜒走廊,以期最大化利用人的上瘾机制。
即便是在贵宾厅,能够隔音的全封闭式包厢也在少数,且基本都是开给那些讲究的上层富豪,至于邓少瑜此类,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就只能屈尊降贵,勉强占据由立柱和拱廊围出的一席,和众多赌徒分享这偌大一个奢华的厅堂。
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在贵宾厅中无需任何特殊的操作,只消沿着长廊转上一圈,就可以轻松看到大厅内随便一个人的赌桌。
仅仅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近百张牌桌中本不甚起眼的一张,此刻却宛如金属堆里的一块磁铁,吸引了附近十来桌的赌客,花瓣似的,一圈一圈紧密围绕在四周。
人群围聚的中心,正是邓少瑜先前所在的那张赌桌。
此时此刻,这张绿色的桌面上整整齐齐码着十来堆筹码,连庄家共有三个人坐在桌旁,可但凡是观战超过两把的观客,都知道真正的赌局到底发生在哪两人当中。
原先那位眉眼含笑的年轻荷官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近四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
她已不需要靠巧言令色来迷惑赌客,让她坐在这里的,是拿骰更稳的双手,和杀赔时更为毒辣的眼神——时间带给她的可不只是美貌的折损,以及眼角细密的鱼尾纹。
六米高的吊顶上,掩隐在瑰丽壁画当中,数个不易察觉的摄像头在人为操控下转向人群围聚的中心,成百上千个画面实时转录进数百米外的闭路电视屏幕。
酒店一楼的监控室中,近十人坐在黑暗里,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一帧一帧地反复回放这两个小时以来的全部录像,试图从中分析出老千的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赌场的监管经理也隐匿于观局的赌客中,双目牢牢锁定此刻牌桌上的局势,紧锁的眉头足以充作雕塑褶皱的模具。
这是更换的第三名庄家。
如果这一次更换后也仍然维持不变的胜局,那就有必要……让保安部的人出马了。
赌桌旁。
邓少瑜坐在复古雕花的真皮高脚椅上,明明占据了绝佳的观局位置,却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周围那些似有似无的眼光和窃窃私语宛如无形的箭,分明不是冲他而来,却叫他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起身,打开天光墟的委托界面,把身旁这人的底细扒个干净才肯罢休。
然而这一切议论和低语的中心,他身旁这个叫做谢衍的年轻人,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分外泰然地伸手推出筹码,开始了又一场的赌局。
邓少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交叠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开始颤抖——自两小时前两人从卫生间里出来,这家伙就……从未输过!
比起得瑟或是捡到宝的狂喜,他心里更多的却是恐惧。
没有人能在技术成熟的现代赌场里出千超过三次,即便是规则范围内的算牌,也会被暗处的监控人员从无数切割的镜头里,依据看牌时的停顿和神情寻出端倪。
然而他就是这么做了,毫无破绽,把把皆胜,好像所谓概率或是无处不在的监控根本就是个笑话。
邓少瑜动作很轻微地偏过头,想看一眼对方到底是以何种神态、何种心情连胜这么多局的。
他几乎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根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被怀疑为作弊的同伙,哪怕他就算坐在如此近的距离,也根本看不出对方有过任何可能出老千的小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望过去,视线范围内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拿牌停牌都极其自然——要让他说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只有先前对方提过换成骰子,最后却仍是选择了牌局。
毕竟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骰子都远比扑克牌不可控得多。
邓少瑜目光游离了几下,随后只得挫败又茫然地收了回来。
要么对方真是运气爆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代赌神,要么他的确出了千,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出来到底玩了什么把戏,就好像他替人做那些金融造假的生意,哪怕有人觉得有不对,却又死活寻不出证据,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
有人凭空制造出了时隙一样。
邓少瑜倒抽一口气,忽然感觉有点儿头晕目眩。
不受控制地,一天前两人刚见面时的那番对话闯入脑海。
——姓谢,你是谢墟出来的?有点少见啊……
——是谢墟人,二十有六,正巧,我是一一年毕业的。
谢墟……一一年……学校……
那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对头,却又忽略了的……是什么?
——想想也真是遗憾,当年我毕业时还想着十年后回母校做做贡献,没想到会出那种事……
邓少瑜呼吸一窒,险些被自己深吸的这口气呛到,拼死拼活把气顺匀了,脑中正是一片乱麻之际,周遭竟是骤然响起了猛烈的口哨和叫好声。
他茫然地抬起头,却正见赌桌对面的女庄家苍白着一张脸,脸上写着困惑和不易觉察的恐惧,两个人面面相觑,正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般。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又赢了?
几乎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邓少瑜就已经扭过头,下意识去看身旁人手中的牌。
然而这个动作只到半途就宣告无果,无他,只是因为他刚好跟对方的视线撞上了。
谢衍……或者说,化名为谢衍的某个人,看见他的脸色,却是笑了下:“怎么了?”
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个表情,与他之前对待邓少瑜的态度别无二致。
然而被想象中的血腥和死亡震慑住,邓少瑜却是毫无知觉地打起了哆嗦:“我、我说,你该不会还没赢够吧,”他飞快扫了眼桌上的筹码,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都翻了十几倍……”
“钱多少倒不是问题,”对方活动了一下手腕,竟是好端端地回答了他,“只不过还没到我的预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