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都想避开这个不说,”蔺和语气沉重,“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诚实地告诉你,虽然说学校和上三墟也……曾经有过合作,但是和季墟不同,我们和上三墟之间的关系,其实要复杂很多。”
周沛心头也跟着一紧:“复杂……得多?”
“是这样,”蔺和点点头,又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曾经同你说过,研究出天予历、又同墟外人分享墟内星占历法的那名岳墟人,对我们墟外人有着莫大帮助和恩情的岳开阳,是死于一次墟内祭祀礼制不当、所导致的灾难中吗?”
他话音一顿,面色在这一个瞬间,显得格外凝重:“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其实只能说是墟外普遍的猜测。因为具体发生了什么,上三墟对外都语焉不详,并不多说。
“当时墟外虽然有人提出质疑,但上三墟毕竟从来都是个非常神秘的存在,就算有人质疑,他们也没必要做出回应,于是这事之后也被压了下来,其中真相如何,具体也没人知道了。”
周沛一愕:“怎么会这样?”
蔺和望向他,神色极为复杂:“这个事情其实我也问过我父亲,但是他也告诉我,上三墟之间的事情,我们墟外人不要去掺合太多。这些幕后的利益斗争,可能牵扯了墟内三代人还不止,其中的恩怨纠葛,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够过问的。”
在周沛错愕的神情里,蔺和摸了摸鼻子,方又苦笑道:“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确实,但是我想我得提前解释一下,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学校和季墟关系虽好,但这种好,其实起码有一半成分都是建立在私人感情上。但上三墟就不一样了。
“对他们来说,其一墟外人能给他们提供的利益有限,同墟外合作,并不能带给他们什么大的好处;其二,墟内关系错综复杂,亲近墟外和敌视墟外的势力此消彼长,或许当年有些人和学校关系很不错,故而愿意和学校保持良好的来往,但当这些人死去,保守派的势力抬头……可能时局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蔺和深吸一口气,还是直接说道:“说得更直白一点,当年上三墟愿意和墟外合作,愿意支持学校,某种意义上,你可以当成他们在做慈善。
“但是慈善能做多久,我们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大把握。”
周沛听到此,面上的表情变得完全不同了。
心头犹如有什么东西在沉甸甸地压着,那些尚未出口的疑惑,都在心口挤作一团,叫他一时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两人皆沉默不语许久,周沛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忙问:“那沈老板……本来是哪座墟地里出来的来着?”
蔺和又是一阵沉默,方道:“是谢墟。”
周沛错愕道:“可沈老板也不姓谢啊?”
“是的,”蔺和点点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谢墟有接收外人的习惯吗?沈焉其实就是九岁时被带进的谢墟的。但为什么没有让他改姓,我也不知道背后更多的缘由,不过听说……”
他顿了顿,却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学校最初的提案,是由我父亲、季墟的前任家主,还有一位谢墟前辈共同提出的吗?”
周沛愣了一下:“记得……”
蔺和便道:“那位前辈,其实就是沈焉在谢墟里的老师,而让沈焉保留外姓留在谢墟里,也是他的主意。他的名字,叫做谢在予。”
听到这儿时,周沛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隐约觉得,对方似乎正要向他揭开一个巨大的谜题一般。
而这个谜题的答案,或许能把他这几日心中产生的全部困惑,甚至刚才大厅里沈焉提到的放逐一回事,都一并解答了。
周沛心头正紧张着,便听蔺和继续说道:“沈焉不管是当初进入谢墟,还是刚才在外面说的……被五墟放逐,其实都和这位前辈有关。”
“或者说,”对方迟疑片刻,“都和现在上三墟中,现任的那位谢墟家主有关。”
听到这儿,周沛心中一怔,下意识便道:“这些事情……是我能听的么?”
然而蔺和却一摇头:“没关系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眼中隐隐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其实这些事情……本来也该告诉你的。”
周沛又是一阵愣怔,一时没能领会对方话中的含义。
然而蔺和却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了远处,在桌面烛火深青色光芒的映衬下,脸上的表情竟是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空茫。
“让我想想……”
他又沉默了会儿,终于道,“还是从周四那天晚上的事说起吧。”
*
与此同时。
墟外,荣园。
天幕漆黑,有如最为上等的布帛,将众生万象都包裹在其中。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一丝乌云,仅有一轮半弯的眉月高悬在天穹上,仿佛在布帛上割开的一道裂口,又像是一只冰冷半阖的眼睛,冷眼俯瞰下方静默无声的园林。
这个夜晚极其安静,任何细微如发丝的声音都被阻绝在了打开的时隙之外,寂静犹如死亡,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世间万物——
而此时此刻,沈焉就是这片死地中,尤为罕见的生灵之一。
他脚步轻盈,行走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如一道缥缈的诡影,在墙壁的背阴面快速而悄然地移动着。
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整个人都被草木山石的阴影所笼罩,没有半分泄露踪迹,甚至连身后的影子都不曾从间隙中漏出分毫。
片刻后,他在一堵园林矮墙前驻步,像是早就选定了这处位置一般,毫不犹豫地攀住墙体,向上一跃。
他的动作极轻,仿佛有一只手自下而上托住了身体,轻而易举便落足在墙檐上。
然而毕竟是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子,待他着陆在墙檐上时,脚下的青瓦却也不免发出细微的声响。
在这寂静如死的夜晚里,再轻微的声音落在能人异士的耳中,也如同雷鸣一般清晰可闻。
他即刻抬头,视线却随即撞入一丛茂盛的竹叶中。
前方却是一片茂密的湘妃竹林,林叶掩隐着一条细窄的石子路,竹叶绵密如一朵绿云,阻碍住他的大半视野,却也为此刻的他提供了一道掩护的屏障。
沈焉半蹲在墙檐上方,屏息凝神,极警觉地注视着林叶间的罅隙,目光如同鹰枭一般敏锐,试图捕捉月下竹林间半分可能的异动。
下方的瓦盖发出接连不断的细响,是因为他仍未停下动作,而是缓慢腾挪着身体的重心,让自己呈现出一个更适宜无声跃下的姿势。
待这一举动结束,竹林间仍未见任何异样,他方才缓而轻地出了一口气,心中登时腾上一个猜测——
恐怕他选定的这个方位,霍家并未安排以“听”见长的卫墟人守卫。
既然得到这个答案,沈焉便也不再谨防,干脆从原先的蹲姿换成个半蹲半坐的姿势,大剌剌坐在墙壁的瓦檐上。
如此一来,他的姿势倒是称得上很有几分悠闲且自在,左膝在身前屈起,持刀的那只手随意搁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则垂在墙壁的下方。
月明似水,通彻透亮,叫竹林外静谧的景象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眼下他所处的位置,是在荣园东南方向,一堵不高的园林矮墙上。前方竹叶蔚然成荫,将整座黛瓦白墙掩隐于后,同时也将他的身形彻底藏匿在了竹林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