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乐桓宁从没有觉得自己的感官这么清晰过。
他仿佛变成了一具在寒冰里沉睡了千年的尸体,乍一见到阳光,身上的五官六感迅速开始复苏——潺潺的溪水声,鸟雀的啼鸣声,微风拂过柳叶时掀起的细碎的声响,都像被扩音器放大了无数倍,轰然一下坠入他的耳中。
我还活着吗?
乐桓宁只闻其声,不见其物。他的眼前仍然一片混沌,浓稠的雾就像漂浮在天上的云,荡漾于荒凉的黑暗中。他闻到了久违的花香,馥郁又绚烂,也尝到了甘甜的泉水,他躺在松软的土地上,鼻尖沾上了一滴清凉的露珠。
乐桓宁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人间百味了。修行的日子太长,把他修成了圣人,拿着微薄的费用干着卖命的事,结果还像在外面漂泊的留学生一样,天天吃着惨绝人寰的“白人饭”。
他容易么他。
可是……
他记得,自己是从烈火中走出来的,这世上还有他的朋友,他上辈子想要却没有得到过的,一种称之为“友谊”的东西。
“友谊”,乍一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成年人的友谊太复杂,不是我走到你面前,说一句“我们交朋友吧”,就能快快乐乐地去沙坑刨土的。它需要时间的沉淀,需要磨难与痛苦的洗礼,也需要两肋插刀,在对方遇到危险时,舍生忘死地挡在他面前。
这样的友谊太沉重了,乐桓宁觉得自己不配。
可他偏偏就得到了。
“造化弄人啊。”
乐桓宁这么想着,嘴里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造化弄人,我怎么听不懂啊?”
耳边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埃尔讯嘹亮的大嗓门。乐桓宁一个激灵,猛然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哎?醒了,你们看,乐老板醒了!”
埃尔讯兴奋的表情就像一只得到了香蕉的大猩猩,张牙舞爪呼朋引伴,引来了一群好奇的机器人。
“呦,真的醒了,我还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能说出这话的都不用猜,肯定是怼天怼地的菲丽小姐。
“看来仿生人的再生功能还是有用的,虽然看起来挺吓人,但结果是好的。”
什么忙都没帮上的瑞德尔爵士伸手在乐桓宁眼前晃了晃,惊讶道:
“没反应,不会是傻了吧!”
“你才傻了呢,别动手动脚的。”
乐老板拍开了眼前作乱的手,一点一点把自己从石台上撑起来。
之前流了太多血,指缝间像是被泥封住了一样,填满了凝固的血液。他身上的血已经干透了,头发也被血块粘在一起,黏糊糊地压在脖颈上。乐桓宁一起身,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一趔趄,胃里当即搅成了一团。
“怎么回事,我被你们联手谋杀了吗?”
埃尔讯拎着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破布,意意思思地披在他身上。
“哪能啊,是你自己从台子上翻下去的,我们也吓得够呛。”
埃尔讯控诉起来还有点委屈,看着乐桓宁的目光也多了分担忧:
“你是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那血流的,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乐桓宁自己也很迷茫,他记得这具身体已经不会流血了,除了知觉和人类一样,其他地方就是标标准准的仿生人,这些血是从哪儿来的?
“乐老板,你身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和之前不一样的那种。”
从他换了这身皮开始,到处都不一样啊,但要说最不一样的地方……
乐桓宁喉咙微动,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一压。
有温度,还有脉搏!
他迷茫地抬起眼,迎着瑞德尔爵士期待的目光,喃喃道:“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人了。”
“你说什么!”
菲丽小姐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把抓住了乐老板的手——
她连脉搏都没来得及感受,就被触手而来的温度烫到了。
“这……体温吗?这叫体温吗?人类是不是都有体温来着?”
菲丽小姐吓得连词都快记不住了,她一退八丈远,怪物似的看着远处的乐桓宁。
“菲丽?”
猫也想学着菲丽的样子在乐老板身上蹭蹭,被受惊的菲丽一嗓子吓了个哆嗦:
“别碰他!”
猫跑到菲丽身边,拽着她的袖子,疑惑地说:“菲丽,怎么了?”
菲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相比于队友的平安,她对造物主的恐惧优先到达了中枢,又如同剧毒一般向外蔓延——
她害怕,害怕人类,害怕未知的生物,更害怕自己坠落云端,从食物链的顶端变成了供人驱使的猎物。
当初从主教那儿知道乐老板是人的时候,菲丽还没有这么强的抗拒心。也许在她看来,没有躯体的人类算不上人,可以是漂浮的幽灵,也可以是被世界遗忘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