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四处找了好几圈才找到他的目标。
看上去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正躺在一大摞干草堆上,相当惬意地望着头顶星空。旁边整齐地收着些被清理干净的农具,看样子是在享受工作后的清闲。少年没有注意到布雷克的靠近,在后者友好地轻轻戳了戳那堆柔软的干草后,他才惊了一下并且迅速坐起身。“呃-不了,我家不需要订农业保险——什么?”
他很快就发现打扰他悠闲时间的不是烦人的保险推销员,而是一个安静地看着这边的同龄人。这位不速之客一身完全不适合乡间风景的衬衫长裤的打扮,像个在寄宿学校每天做早祷的贵族学生,和四周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
而布雷克、也终于能够直视创造出这片梦境的人到底是何模样。说实话这超出他的预料。这位年轻人看上去相当土气,套着沾满草末和稀碎羊毛的圆领法兰绒上衣,后脑黑色的卷发睡翘了一大片,脸颊上有每个农场小子都会有的健康的红润。此刻这张脸因为惊讶显得有些呆滞,在被布雷克打量了几秒后,他才记起要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挠下去。“你好…?”
布雷克回应。“你好。你的梦很宽敞。”
少年张了张嘴巴。他再次抬头看头顶的灿烂星空,然后看四周。梦境都是没什么逻辑性的。哪怕布满繁星、夜幕也不可能让地表如此明亮。
被布雷克如此提示的人经常会就此醒来、或者经历情绪波动导致的梦境的改换。少数人会像现在这样清醒且镇定。显然这位梦境之主有稀有的稳定精神。布雷克礼貌地伸出右手,他报上自己的姓氏。“韦恩。”
少年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句自我介绍。他从干草堆上跳下来(尽量小心地),用衣角擦了擦沾了些草梗的手去接受握手礼。“肯特,克拉克·肯特。这是我爸妈的农场,——在梦里它也完全没变。天啊,这真是我的梦?我感觉就像是完全醒着。”
“是的。这说明你相当擅长控制自己的大脑,或者有那个天赋。”布雷克用余光打量周围完全没有产生波动的空间,将他能知道的如实相告。同时接连提出问题。“你看得很广。这让你的梦更辽阔。为什么?你喜欢无人机摄影?”
农场男孩还没有完全接受现状的荒诞,他更适应人们相遇就会先就近况热情攀谈个五分钟左右的淳朴交流,相比之下布雷克表现得不算怪异,但多少有些冷淡了。在这种境况之下审视他人又有什么意义?这种事本身就超出思考的范畴。克拉克选择不多提问地接受。“不,我只是…看得更远。比正常人。”
他犹豫了。全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保守秘密。布雷克挑起一边的眉毛:“这里是梦。觉醒之后就会消散,无法被任何人记忆。”
“也包括你?”
“我不是你的梦,但我也不属于现实。”布雷克这么说的时候,蓝色的眼睛适时放空。“所以,告诉我。”
在漫长时间的巡游之中,太多人见过布雷克,但每次都会将他忘记。有时他会进入同一个人的梦两次,甚至三次,因为遗忘的性质,这些人都表现得像是同他第一次相遇一样。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不对谈话负责,不用表露善意和恶意,更加效率地吸收来自他人的信息。他很少能感觉到自己还有性格,…因为没人再能评判他,没有其他例子能够对比,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想法和情绪。
冥想起着重要的作用,他依旧记得自己是谁,但也仅限于此了。——失去了正常的成长轨迹、以及经历精神和身体的分离,让他的思想不可逆转地在创伤中改变。这种改变在交流中尤为明显。
布雷克变得更加冷漠。也更加…偏离人性的指针。
小镇男孩、仍然想要按下自己身份的外星遗孤,叉腰烦恼着想要再踌躇一会儿,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克拉克面对过一些可怕的东西,至今全都是不具有敌意的自然现象。像是美国中部春夏肆虐的龙卷风,像是堪萨斯平坦的地表上刮起的沙暴。这些事会给农场带来麻烦,他不得不发挥自己的“特殊之处”才能避免经济损失,也老早之前就知道,当你是个只能走在地上的人类时,在面对灾难时会本能地恐惧。心跳加速,血压上升。他在成长之后就鲜少再有这样的情况了,因为他明白自己绝对不会因为暴风而受伤。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终究有明显的不同之处。
但是,他现在面临着一种沉眠在幼童时期、皮肤依旧脆弱时的记忆中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动脉血管的搏动,后颈毛孔张开时若有若无的凉意,甚至还有一点发汗。
耳边传来远洋底部水流波动时泛起的气泡声,某种湿润冰冷的风触碰他的脖颈。这不像是在面对龙卷风,但感觉上是相似的东西。更加古老和难以对抗的、某种未知的威胁,正在他张开嘴,呼出电波般畸形的吐息来。
自称韦恩的少年看着这边,瞳孔的肌肉没有一丝扩张或收缩,像是磨亮的玻璃球。他脸颊上有道清晰的伤口,此时却恍惚间开始扭曲变形。红色的肌层与鲜血之下,有什么东西睁开眼睛,躲在创口之中窥视自己。
——这是足以令人发抖的异常。但在一瞬间,所有异状都雾气般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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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刀枪不入。还可以飞。”布雷克重复。“因为你是个外星人。”
“是的,不过我能做的比这多得多。你有兴趣知道吗?像是我能看到也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从我的眼睛可以射出热线——一开始还挺难控制的。还有…”
天幕中的景色缓缓流动,星云和星系诞生又消失,这之下的一片平凡的农场景色中,他们在玉米地的道路间漫无目的地散步。外星人(自称)走得慢悠悠的。他看上去很高兴,似乎对布雷克坦言这一切让他觉得放松。想想也是。青春期是相当敏感的时期,而让这样一个孩子肯忍住勃发的天性保守一个秘密,本来就是挺磨人的事。
“你最近有没有按时服药?”布雷克摸了摸从玉米地里探出头的小羊。
“什么?”
“就是精神药物。医生会给精神分裂症患者开的。利培酮,或奥氮平。”
克拉克塌下肩膀。布雷克对之报以随意的轻轻歪头,似乎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你显然缺少正常的思维方式,自称外星人,哪怕是在梦中也如此。或者…”
他缓慢地眨了一次眼。“我这么说是否有些失礼了?”
“不、当然不。谁的反应都会是这样的。你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些了,我完全理解。”克拉克苦笑一下,泄了气似地轻轻呼气,然后又迅速恢复了精神。他的确不是很在意布雷克的误解。“我可以问问关于你脸上的吗?”
“是枪伤。小口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