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法医没有说话,镜片后的眼睛出奇冷静地盯着柳安木的脸。从宋航开始画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注意这人的一举一动,每当青年讲出一些细节的时候,眼睛都是微微上抬,看向解剖床的对面。
从心理学上来讲,当一个人正在脑中回想的时候,眼珠会不自觉地转向侧方。而青年刚才在说出那些特征的时候,双眼则是认真地看向某一个方向,这说明青年并不是在脑中想象,而是用眼睛“看”到了死者的长相。
这种事对赵法医来说并不陌生,十年前局里也有这样一个人,当时他刚刚参加工作,到岗的第二周就因为人员紧缺被派了出去。也就是这一次的经历,几乎颠覆了他整个世界观,他亲眼看见大地在开裂,看见天空中睁开的血色眼瞳,还看见那个老喜欢叼着根烟却不点燃的刑侦队长从警车里拎出一把铁锤,毫不犹豫地冲向不远处的血瞳。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个世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是井底之蛙,永远没有机会能接触到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秘密。
而他的很幸运,成为一只跳到了井壁之上的青蛙,得到多窥见一些井外那浩瀚的天地。
赵法医重新戴上一副新的橡胶手套,将三个骨片分别摆成一排:“‘他’还在这里吗?”
柳安木正在思考要不要干脆把这灵体剖开,看看内部还有什么线索。听见赵法医的话,他本能地接道:“谁?”
“你看见的那个东西,或许应该称呼为‘鬼’或者‘灵魂’。”
赵法医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与他对视,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我知道这个世界还你们这些人的存在,也知道你们归属于某个神秘的组织。如果你们的能力能用在破案上,也不失是一种好办法。”
柳安木不由挑了一下眉梢,倒是对这个发展很意外。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术士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民间常喊“神婆”或者“看事先生”,存在与否区别只在于信或者不信。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些东西的存在,为什么还要从事法医这份工作?”他略微弯起嘴角,打量着那双镜片后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丝恐惧:“你只是一个普通人,难道你不害怕吗?”
“法医的职责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既然我的工作是在帮死者述说冤屈,那我又为什么要害怕?”赵法医的眼睛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连一丝波澜都看不见,他捡起一片颅骨片,断口处刚好可以卡进半边颅骨中。
骨片卡入颅骨后,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死,难以掰动半分。
赵法医单手按住死者的颅骨,就在他试图把卡进半边颅骨的骨片拔出来的时候,手指却像是被一股力量所操控,指腹猛地朝边缘一划,手指立刻被颅骨上端那锋利的边缘割开一条小口。
——变故的发生往往就在一瞬间,腥红的血液立刻从指尖涌出,滴落在那白森森的颅骨上。
赵法医大概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他愣了足有半秒,双眼盯着指尖涌出的鲜血,随即在他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一具被抛尸荒野的尸体,几天的时间足以让尸体上生长出无法预料的细菌,这些细菌很可能会随着伤口进入人体,极短时间内就会开始攻击人类的免疫系统。
只是还没有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颅骨上突然有一道红光闪过,随即他整个人就突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大约过了十几秒的时间,赵法医缓缓抬起头来。此刻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右眼的眼皮不停地抽搐,眼球中无端地出现许多黑色的竖线。
就在赵法医出现异状的同时,出现在他背后的那座“肉山”上的三个脑袋同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几乎如同未经任何礼仪教化的孩童,带着最纯粹的欣喜,又带着最纯粹的恶意。
柳安木站在解剖台前方和赵法医对视,赵法医眼中的黑线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虫子,在他眼睛里不断扭曲盘绕。眼珠不断被这些黑线挤压,最终只能偏到眼眶的最右侧,仿佛要被硬生生从眼眶中挤出来。
“黑降灰咒红小鬼。”柳安木取下脖子上的相机,随手放到一边:“你还挺厉害啊。”
隔着一张解剖台的距离,“赵法医”盯着他的脸,缓缓向两边扯起嘴角,咧开一个瘆人的笑容。
“一介凡人,见吾为何不拜?”
随着那如同洪钟的声音落下,赵法医受伤的手陡然一歪,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得一个踉跄,口中发出一声闷哼的同时,手掌重重按在了颅骨的断口上。锋利的骨刃瞬间割开皮肤,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尽数落在颅骨上。
随着鲜血的浇灌,整个颅骨白得越发刺眼,就像是在表面刷了一层白色的油漆。
就在颅骨吸收鲜血的同时,肉山上的三个头颅同时咧开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烂牙,那三张丑陋的面庞同时浮现出贪婪餍足的神色,好像正在享用一份大餐,喉咙里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那六只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对面的青年,那人微微皱起眉头,眼神中划过一丝厌恶。
“拜你?”青年扯了一下嘴角,语气嘲弄:“你也配?”
“肉山”仿佛被这句话激怒:“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它挥了挥手,解剖台上的骨片陡然飞起,朝着对面的青年高速射了出去。在这种速度下,一旦被骨片击中头部,受击者将必死无疑。
“肉山”死死盯着对面“毫无防备”之意的青年,喉咙里发出的笑声越发古怪。
“——噗嗤!”
伴随着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笑声戛然而止。
“刘海平”那癫狂的笑意凝固在嘴角,那布满血丝的六只眼睛缓慢抬起,死死盯着对面的青年。高速射出的骨片在半空中碎成粉尘,白色的粉末从半空中飘然散下,淅淅沥沥就像是下了一场雨。
而本该被骨片击中“意外”死亡的青年,此刻却悠闲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模样。反倒是解剖台后方的那座肉山明显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三个头颅同时低下头,看向自己被贯穿的身体。
贯穿胸口的黑色的锁链在它的堆积着层层赘肉的身体上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而从“伤口”中喷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怨气。
肉山挤压着冒出很多张不成人形的脸,很多道声音同时从肉山中发出来,有男人的、也有女人,有老人的、也有孩童的:“是鬼差!……鬼差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惜它还没有等到柳安木的回答,沾染在锁链上的怨气便化作炙热滚烫的火舌,顺着锁链熊熊燃烧起来。
这些焚烧罪业的火焰烧灼肉山的皮肤,堆积如山的脂肪熊熊燃烧,发出兹拉兹拉令人牙酸的声音。肉山的三个头颅痛苦的扬起,喉咙里不断发出最凄惨的哀嚎,即使变成了鬼,灵体也依旧保持着生物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锁链的另一头缠在一只被双层橡胶手套包裹的手腕上,仿佛有无数双手按住了肉山的肩膀,“刘海平”的喉咙被烧得发出嘶哑的哀鸣,无论怎么想要逃离,最终都只能生生被烈火焚烧之苦煎熬。
欣赏了一会“肉山”痛苦而狰狞的表情,柳安木从旁边拿起相机,右手按在快门上,镜头对准被烧得变形的灵体。他弯起嘴角,就像是看一场有意思的演出:“来,三二一,茄子。”
随着“咔嚓”一声,赵法医仿佛如梦初醒,他愣了片刻,才猛地从平光镜片后抬起眼睛。
他一点点偏过头,目光触碰到自己完好无缺的手掌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又一点点慢慢松开。
脑子一片空白,记忆也仿佛断片了一般。
“幻觉?”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当然不是幻觉。”懒洋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赵法医抬起头,怔怔看向解剖台对面的青年。青年依旧和刚才一样,保持着闲散的姿态,可他却感觉青年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刚才受伤的是你的灵魂,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你的人魂幽精。”柳安木慢悠悠道:“灵魂受伤,轻则修养数月,重则需要修养一年半载。恭喜你啊,接下来的这一年以内,你就基本可以告别房|事了。”
赵法医:“……”
听完柳安木的话后,赵法医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心理作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他开始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虚弱了起来,好像一阵风此刻都能把他吹倒。他试图想要抬起自己的右手,可刚动了一下手指,掌心就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感,就像是掌心里被割开了数道口子。
可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时,那里却完好无损,连一点细小的伤口都没有。
“灵魂……”赵法医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的脸颊似乎也快速凹陷了下去。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青年,气息混乱地说道:“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吗?后面还有几十台解剖,我等不起,死者的家属也等不起。”
“办法当然有,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你要想快点好,那就只能用其他灵魂修补。”
柳安木不紧不慢地抬起头,视线看向面前被业火烧得痛苦哀鸣的肉山。片刻后,他略微弯起嘴角,“不过也算你运气好,你面前就有个灵魂。而且这东西还长了六只手,正好能借一只给你。”
**
“刘海平”的灵体像是被融化的脂肪黏在了原地,它此刻的状态就好像一堆被焦的肉球,浑身的皮肤像是融化的胶体般从骨架上剥落。它似乎在竭力对抗着什么,但最终只能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
就在它彻底失去抵抗,被按在地上的同时,耳边传来一道古朴的咒声,紧接着从它的身体中迸发出一道刺眼的蓝光,紧接着他的身体好像被某种看不见力量压扁,每个脏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这是鬼差独有的能力,当索魂链贯穿尸体后,就可以利用职权查看杀死此人的罪魁祸首。
这道蓝色的光芒投射到他背后的墙壁上,汇集的蓝光慢慢凝结,如同萤火虫绕在白墙飞舞,最终竟然勾勒出一个曼妙的女人身影。
女人的身体几乎完全赤|裸,长发披在身后,青白的肌肤上用黑色的颜料画满了类似经文的符号。如果单论这个女人的容貌,只能用普普通通来形容,偏偏配上她的半垂半抬的眼神,就给人一种妩媚又勾人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足以用妩媚与性感征服无数男性的女人,却用一种近乎炙热而艳羡的视线盯着刘海平的背影。即使女人什么都没有说,但那种接近于疯魔的炽热,还是从她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这是刘海平最后的记忆,也是他死前最后所见。换一句话来说,这个虚影就是害死他的真凶。
“……”在看到那个虚影的瞬间,柳安木的瞳孔却蓦然紧缩,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在他的眼前,无数蓝光汇集而成的女人双手作说法印,袒露着的胸口纹着一片准提咒,胸口上方还用彩色颜料绘有光明光焰。女人胸口的蓝色印记边缘微微向外渗透,连带周围的一圈皮肤都被染成了淡蓝色。这种用食用色素染色的方法其实并不少见,只不过通常是用在猪肉的合格检疫章上。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握着相机的手指慢慢收紧,柳安木死死盯着那道虚影,扯了下嘴角,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
半晌,他松开按着照相机的手指,说:“是他杀,通知局里立案吧。”
赵法医按着还隐隐作痛的右手,顺着青年的视线看过去,洗手台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赵法医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既然是他杀,那凶手呢?”
“死了,而且死的时间比刘海平早。”柳安木走到解剖床后方,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堆烧成烂肉的肉浪中,准确找到那东西的膝盖骨,并一脚踹了上去。
被烧焦的肉山轰然倒地,融化的脂肪就像是奶茶里倒出的麻薯般糊在地面上,三个黑漆漆的头骨挣扎地想要抬起来。从它被剖开的胸膛中引出了一条白色的箭头,此刻上面正写着一行白色小字:“肝脏缺失,伤口无生活反应,为死后伤。”
柳安木蹲下身,手指似乎隔空抓住了什么东西,因为太过用力,连皮肤下的指骨形状都微微凸显起来。
他低下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说吧,你的肝脏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