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蛮子正想着先把结冰的外衫脱了就去帮把手,又听吭哧吭哧几声杂乱脚步。
似是来了四五个人。
“怪道你家天天能开灶烧火,原是有地方能寻吃的!我说柴少爷,都是街坊邻居的,也不知道分点?”
这声音听着讥诮万分,集流氓之大成。
旁边还有搭腔的,风雪忽急听不清楚。
山蛮子往墙角处靠了些,才听见:“好了兄弟们,咱们也断了这么许多天的荤,如今吃的有了,俞少爷向来生得不俗,便是在这处有什么事,也没人怪到咱们头上。”
“哦?是啊,正好天冷不得暖和暖和?”
谢逢野听得犯馋——开荤,那就是有肉,吃了就能暖和!
他们有肉!
只是话语忽地歇了,几人的脚步却越来越近。
“混账!”
“哎呀我说柴少爷。”还是最先说话那人,“如今都在闹饥荒,你还做这幅清高模样呢,谁不知道你被山匪劫了去?”
“就是,那些蛮子不通伦理,哪管你是男是女,只怕身子早破了。”
“哈哈哈哈,不止,想是个中滋味如何,柴少爷都十分清楚了!”
“……闭嘴!”
风雪遮天而下,浑白白扰得天地一色。
此声破风穿雪而来。
若说刚才那声“混账”只是略有耳熟,那么这喊“闭嘴”山蛮子可太熟悉了!
——他就没少被这句招呼过!
骂的是山蛮子的命啊!
这声音不是媳妇又是谁!
那边几人才拢了挖出来尚未来得及收好的土豆,另有两个渐渐往前逼过来,准备把人赶进破庙中好行腌臜之事。
他们人多,柴江意碍于堆雪拦步,又因饥寒交迫正是手脚无力,当下不知若要正面对付,能有几分胜算。
只能咬着牙握稳铁锹慢慢往后。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破庙中忽地急急两声粗喘,接着纵出一黑影,身带旋风似地压靠过来,途径之处还顺便撞翻了两个地痞。
牛一样。
对方来势汹汹无可阻挡,柴江意只恨自己掉以轻心,想要用尽全力挡下,臂膀处已被压制住,正心叫不好,反抗之时却猝不及防地……被人紧紧抱住。
这个拥抱太紧了,他险些断送呼吸,好似这人生怕松了力气就会死一样。
来人身上还带着残冰,冰凉凉地戳到柴江意脸上,但呼吸却熨得耳侧滚烫。
“我找到你啦!”
“我就知道你还在!”
柴江意如何都想不到,那个在盛夏里亲自送他下山的人;那个笨拙递出荷花酥的人;那个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
会在这么一个风雪天,破窗撞门,从天而降。
只为了抱他一下……和转头要肉。
好不容易山蛮子理解了那些流氓是在说什么脏东西,便不多废话了。
这架打得混乱,还有风雪扰眼,落在柴江意眼中,总是不太真切。
直到几人落荒而逃,他才动了动指尖,朝那个气喘吁吁的背影喊:“山蛮子。”
山蛮子却久久不回头。
他是蠢,他也笨,但他知道名声是很重要的。
他在此时此刻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原来……城中人都是这么说他媳妇的吗。
他哪有做过那些脏事!
明明……他和媳妇连手都没牵过。
“山蛮子。”
柴江意又喊了一遍。
“我不是!”山蛮子胡乱道,“你认错人了!”
柴江意掸去些头上落雪,说:“你面巾掉了。”
“你……我不是!”山蛮子胡乱捂着脸就要跑,一抬手就从肩膀处甩出一道血痕落进血里。
刚才那起流氓用了刀。
柴江意隔着几步,瞧那一道赤红,只觉得心中莫名被刺了一阵。
他朝准备落荒而逃的人说:“你要是走,我们就真的不必再见了。”
山蛮子听得进去话,利落转身:“那我不走。”
柴江意被气笑了:“你不是不承认嘛。”
山蛮子垂着脑袋不说话。
风雪愈大,要走回去是太能实现的事了。
柴江意只好先进庙中,搜捡了些干柴木板生火,谢逢野就远远站在门口,面朝里面,背顶风雪。
把自己如何进城,如何到这处落脚都说了一遍。
“没饿着就好。”柴江意仔细着生火,“我也是想了想这处或许会有吃的,才过来,没想到……”
他抬眼看了山蛮子一眼,不再说话。
“那,今晚你什么时候走。”山蛮子问的时候胸口有些闷。
“走什么?那么大的雪我怎么走?”碳火那些橘红光芒映在柴江意脸上,照得他双眸似有星辰跃动,是山蛮子挪不开眼的模样。
“我出门时同姐姐说过,若是风雪太大,我就找地方待一宿。”
“你……你明知城里是什么情况,为何还要来。”
柴江意说完,就知自己问了句废话。
果然,山蛮子脑袋越发低下去:“我想来找你。”
“头抬起来。”柴江意道,他凝着山蛮子的眼,“来找我做什么?”
“就是找你。”山蛮子眨了眨眼。
再这么问下去,可真又是无休无止了,柴江意收拾好了火堆,挑拣几个土豆埋进最下的碳堆,然后开始解自己衣带,脱了最外的袍子还不停,又要接着去解里衫衣襟。
“你过来。”
山蛮子炸了毛,往后一退再退,坚决道:“我不能过去。”
柴江意倏地抬眼,却瞧了好一幅扭捏。
“为什么不能?”
山蛮子脸颊发烫:“若要……若要行那事,总得你先带我见过你家长辈,姐姐也要见的,还要告知天地,你我洞房。”
柴江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害羞什么,一时略有气结:“你当时把我扒个精光时怎不说这些。”
山蛮子理直气壮:“我当时不懂事。”
柴江意都气笑了:“何况,你见我姐姐,她若知道是你,只怕要把你砍了不可。”
“哦。”山蛮子说,“那你不要脱衣服,而且我最近学了道理的,我们不好深更半夜共处一室,对你名声不好。”
他就这么垂着脑袋,身上的粗毛领子已不知是结了第几层冰,如此低眉压睫,只管把下巴杵到领口。
宽厚的肩膀担满了委屈,连伤口都顾不上,只管凝神听着。
像一只害怕被抛弃在风雪里的大狗,连摇晃结冰的尾巴都只敢小心翼翼的,生怕听着一句不要他。
柴江意不知怎的,眼底热了一回,轻声道:“过来,我是拿药丸给你吃,你受伤了。”
“那你会带我回去见你姐姐吗?我们什么时候洞房?”
“……”
柴江意回以沉默。
“不行吗?”山蛮子忽地急中生智,“门……城门的守卫说不许我出去,山寨赶我走,我没地方去,我得和你在一处,我们不洞房,怎么完夫妻之礼?不完这破礼,我就不能跟你名正言顺一辈子。”
“我要是不能跟你一辈子,我会伤心而亡的。”
“我死了,我还怎么保护你对你好?”
他给自己说委屈了,甚至哽咽起来:“你不要我了对不对?”
“你怎么能不要我呢?”
“我……呜呜呜。”
一大坨土匪头子就这么抱着结冰的自己喋喋不休,以致泣不成声。
……更像个无家可归的狗子了。
“你先过来。”柴江意默了半晌,无奈道,“好不好?”
“那……”山蛮子委屈巴巴争取条件,“你也要拦着姐姐让她别打我。”
柴江意忍无可忍:“……你不过来就走了。”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