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走后那几天格外的冷,整个世界分外安静,雪也因此化了很久。城外群聚的刁民,因冰冻严寒,死的死、散的散,一场山雨欲来的浩劫,便如汤沃雪般迎刃而解了。
刘傲从此不再早朝。世人皆道王莽蛊惑天子不朝,如今王莽一走,他就去上朝,岂不坐实了王莽奸佞的罪名?
话虽如此,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在意朝政。此前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抱个结实大腿,就能当逍遥天子,如今看来,哪有那么好的事?靠山山倒,靠树树摇,再这么混下去,别说帮王莽改命了,他自己这颗脑袋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此番在朝中内外交相逼迫之下,他不得不舍弃王莽。最艰难无助之时,他赫然意识到,除王莽外,朝中竟无第二个人能为他所用。
他有心向学,刘歆却屡召不进,太学便又送来一个名叫扬雄的青年夫子。刘傲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历史上的扬雄应该是个大学问家。可这人说话比刘歆更晦涩难懂,甚至有些口吃,沟通起来十分费劲,除了分拣代批奏本,别的什么也指望不上。
于是每当傍晚扬雄离宫之后,刘傲又将班婕妤召入未央。他索性向班婕妤承认自己看不懂奏疏上的字儿,命她从篆书的笔画与字形教起,每晚处理国是之后,还要认字书写直至深夜。
这晚敲过三更,班华起身向天子跪拜告退。天子却搁下笔,定定望着门口幽深的墨蓝夜空,没来由发问:“此去新都,几日车程?”
新都?班华一愣之下才想起,王莽离宫,是因受封新都侯,御驾遣送就国。
可王莽顶着“祸国妖异”的恶名,人人得而诛之;此行必定凶险,平安抵达封国的希望万中无一。
那日班华得知天子命阿弟班稚为王莽随行护卫,顿时焦急落泪,急往未央殿欲向天子乞情。可走到半路,她便想得明白,王莽欺君犯上,她家兄弟从旁协助、难逃干系。
天子不追究班家罪责,只把班稚推出去与王莽一同送死,已是看她薄面、格外开恩,她岂敢得寸进尺,再做挣扎?
君心似海,天子面似随和,其实生性薄凉、寡情善变,连枕边亲近之人,也如同器具玩物般随时抛却。有张放、公孙澄前车之鉴,王莽不知警醒,一味飞蛾扑火,落得这般下场,班华为之唏嘘之余,不由得战战兢兢,在天子面前更不敢有丝毫疏心大意。
“你可知新都在哪儿?”天子见她不答,又问道。
班华急忙收神应道:“是,君上。新都在南阳郡,距此八九百里;若是顶风冒雪,总得半月车程。”
天子手撑着头低声嘟囔:“雪早停了。二十日还不够来回?到了也不回一声话,这人真是……”
班华垂头思忖,天子这话,说的可是王莽?难道他竟以为王莽能全须全尾、顺利抵达新都?
几月相处下来,班华所见,天子虽并非如他人口中那般愚昧,有时却又着实天真得荒唐;她偷眼打量天子脸上无比落寞的神情,联想起这阵子他没日没夜用功、不敢有一刻闲下来的反常之举,心头忽然闪过一道惊雷。
该不会,这糊涂天子大张旗鼓送王莽出宫,竟是为放王莽一条生路?班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自瞠目咂舌。这话能不能问出口、该不该向天子说破这天大的“误会”,她一时惊惶不已,莫知所措。
正焦心如焚地纠结着,却听殿前校尉扬声启禀,说“出事了”,班华急忙起身躲回屏风后。
进来的是缪盈。他说护送新都侯的队伍路经终南山时遭遇歹人劫掠,人仰马翻、片甲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