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尤其是大事当前,身旁还有“佳人”作陪之时。
自己一病,报社的工作早就堆成山等着他处理了。这两天待在秦家自然也在紧赶慢赶地写稿件。秦霁渊多数时间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郑时朗旁边看他写稿。从清晨坐到傍晚,时不时说两句话给他解解闷。
郑时朗其实想告诉他,自己平时写稿是不习惯有人同自己说话的。可是习惯之后,居然也觉出一些意思来,倒开始害怕自己以后离不开有人同他聊天的日子了。
他写起稿来很容易沉进去。他的文风是尖锐的,每每写至重点,总感觉手里拿的不是笔,而是刀,刀刀要人性命。眼前的景色也变了,仿佛看到的不是纸,是满目疮痍的山河和狱火中的百姓,是一座座□□筑起的哭墙。大抵文人都逃不脱精神内耗,烧了自己,笔下的文字才足够炽热,才配得上自己一腔赤诚。
精神内耗当然是危险的。他是在每个地方都把弦崩得死死的人,千万是不能让弦断了的,否则他一定是最极端的疯子。这些年坚持下来,全靠他的定力。他和其他文人不同,他的交际圈极小,并没什么人替他开解。
直到遇见了秦霁渊。
秦霁渊托着脑袋坐在桌旁:“看久了你写这种锋利的文字,就不免会去想你这样的人如果写情诗会怎么样,不会写得像恐吓信一样给人吓跑了吧。”
“……我没有写过情诗。”
“勉为其难让你拿来练练手吧,没事可以给我写,我不怕恐吓信。”
“你觉得我作品的含金量多高?”郑时朗合上钢笔笔盖。
“唔……应该有,这么高?”秦霁渊比了比自己的身高。
郑时朗想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爱,不懂情,自然写不得情诗。最后还是换了一种说法:“如你所说,我写的文字都太锋利了,所以从不敢写情诗,怕伤到爱的人。”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爱的人未必会认为你写的文字会伤到他。如果有一天,他说他想看呢?”
“那我必穷尽心力,精雕细琢。”
“好啊,那我静候佳音。”秦霁渊还是那个秦霁渊,笑都是张扬的。
“我又岂是随意起笔之人,只为我的爱人写情诗。”
“对啊,所以我说我,静候佳音。”
秦霁渊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他想不出郑时朗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他看得出他的关心则乱,他每一次掩饰都在强化对秦霁渊的爱意,他挣扎,所以他欺骗自己。不过没关系,只需要一些催化剂,就能让他认清自己的心。
十五月圆夜,良辰美景,可以收网了。
但十五之前的月亮还是缺月,虽然近圆,但终究不是圆。秦霁渊不喜欢这个状态的月亮,既没有圆月的典雅又没有新月的勃发。但郑时朗好像特别喜欢,所以他就陪着郑时朗看。
他问郑时朗为什么喜欢这种半圆不圆的月亮,郑时朗只说了四个字:
“大成若缺。”
他想他不同意,成便是成,缺便是缺,有缺便不为成。但他没有反驳郑时朗,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人同自己讲大道理。所以他在等郑时朗给他解释什么是“大成若缺”。
然而他没等到,只等到一句:“走吧。”
“不详细说说什么是‘大成若缺’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不知道也没关系,让月永远为你而圆,也是很美好的祝愿。”
秦霁渊想摸摸他总皱着的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给他展平了。他好像有万古愁总销不得,也碰不得的,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
“月怎么能是为我而圆呢?”
月光落了一层霜,披在郑时朗肩上:“不管怎样,月总是要圆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既然不知,我说是为你而圆又如何,这样以后假使碰到了苦难,也有个盼头。月,总是要圆的。”
“盼月为我圆的人会总在等我吗?”秦霁渊的眼神那样热切。
郑时朗便不说话了,只是朝房间走,早早睡下了。理由是明天舞会还有得忙,要好好养精蓄锐。
“如果他能有命等。”这是郑时朗没说出口的话。
郑时朗总是做好时刻赴死的准备,每一天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他用尽毕生心血为自己立碑。所以他身上总笼罩着一层阴霾,月缘看不到,杏子看不到,周林也看不到,那些同他交情不深的人或许这辈子都看不到。至于秦霁渊看到几分,他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