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是一个体格颇为健壮的男人:“小子,你怎么会晕倒在西山?那地方鸟不拉屎的,看见你我吓了一大跳。”
“段山岳,你真的……”身穿道袍的男子扭头看他:“你能不能说话文雅一点。”
“啊?”健壮男人很是不满:“我说什么了我?这可都是实话!”
他也走过来,看着桑林一:“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躺松树底下,人都差点给雪埋了,还好天机眼睛尖看到你了,不然你就小命不保了。”
桑林一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没说话。
最后面坐着的白袍男人倒了杯茶,起身走过来:“喝口水吧,你染了风寒,嗓子应该很痛。”
桑林一抬眼病殃殃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接过了茶杯,他也不管品茶了,牛嚼牡丹一般咕咚咚一口全喝了。
天机睁大眼睛:“嚯,这是真渴了。”
喝了这杯茶,桑林一才勉强打起了点精气神,他顶着胀痛的嗓子开了口:“多谢几位……”
“不用不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天机接着问他:“不过我还真挺好奇的,你一个凡人,怎么会在西山半山腰?”
“西山高寒,凡人之躯可走不到山腰,你为什么去那里?”
桑林一听他说完,神情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很真切地回答:“我……我不记得了。”
天机也一愣:“啊?”
白袍男人从桑林一手中拿过空空如也的茶杯:“你病情很重,送来医馆的时候,身上发热已十分厉害。医师当时也说过,保不齐你有烧坏脑袋的风险。”
段山岳点头:“对,说不定真把脑子烧没了。”
天机忽然挺直了腰,把手放在嘴边咳嗽两声:“咳咳!这个时候,就到我出马了。”
他掏出一个罗盘:“让小生来算一卦!”
段山岳嗤笑一声:“得了吧,你能算出来个屁。”
天机一脚踩上他的脚:“你可以侮辱我是个臭算命的,但你不能侮辱我的卜算术!”
他没理抱着脚嚎叫着乱跳的段山岳了,闭目往手中的罗盘注入灵力。
桑林一第一次看见术法,愣怔地微微张开嘴。
罗盘旋转着,可过了好半晌,天机尴尬地睁开眼睛:“啊这……我怎么,什么都没算到?”
段山岳靠着墙龇牙咧嘴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半吊子!”
天机尴尬地把罗盘收了:“看来小生还是学艺不精……”
白袍男人则平静地看向桑林一:“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桑林一眯着眼睛仔细回想:“我只记得我从东大陆而来,一路向西。至于原因,我记不清了。”
天机凑过来:“名字呢?你叫什么?”
“桑林一。”
白袍男人点点头:“我道号逢悬,你这么叫我便好。”
天机举手:“小生天机,无名无姓孤儿是也,天生便擅长卜算之术,后来就取了个称呼的名号天机。”
他一指旁边的段山岳:“他,段山岳,妖族的,脾气暴躁的文盲。”
段山岳:“?你骂谁!”
天机又指了指旁边的逢悬:“他是个剑修,可厉害了,剑术出神入化!”
逢悬只是颔首:“谬赞。”
天机摆出笑脸来:“其实啊,我们也不瞒你……虽然你毫无灵气,但送你来这里之后医师检查了你的根骨,顿时是惊为天人啊!”
“小兄弟,你可能自己不知道,但你的资质真的特别好……”
“我们几个呢,又恰好有心修仙,正打算结伴游天下,寻仙路。”
“你既然已失忆,也算忘却前尘,和我等相遇说不定便是一天大的机缘!你这身根骨可不能浪费了,如何,要不要跟我们结伴,一同远游?”
桑林一呆愣愣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也不急,”天机说,“你现在病还没好全,在这儿多待一段时日罢,等你好了,再告诉我们你的想法就行,不愿意也没关系,各人自有追求嘛。”
逢悬点头:“好好养病。”
段山岳说:“这儿的医师我们都认识,你放心住着好了,花费的钱财也不多,小爷请了。”
天机无奈地扶额:“只听过请人吃酒,没听过请人生病的……这儿怎么能用请字呢?”
段山岳挥手:“唉去去去,别跟小爷咬文嚼字了……”
逢悬没理他们,只是轻声说:“修仙之途漫漫,世人尚未寻得明路,我等也只是试探着前行罢了。你孤身一人,与我们相伴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一切交由你决定。”
“好好养病,望你早日康复。”
桑林一垂眸,“……好。”
他在医馆足足养了三天的病才终于能下床自由行走,段山岳说他太过娇弱了,等他好全了必定要带着他每日锻炼。
天机却说按段山岳那种锻炼方式桑林一迟早要练得一身腱子肉,那还是算了,他觉得桑林一现在清清瘦瘦的样子也不错。
而逢悬仍未说什么,只说桑林一自己安排就好。
而桑林一也做出了决定。
正如天机所说,他已忘却前尘,既如此,那便再寻新途。
他在逢悬几人的引领下,入了仙门。
彼时的他,尚不知晓他们四人未来的命运。
他只是跟着他们,踏上了漫游天下的路途。
银鞍白马少年游,十里朱帘上玉钩。
四人结伴,过西洲,渡南海,越北山,行东陆。
慢慢岁月无穷尽也。
相伴百载,几人仙途大道璀璨。
桑林一并不执着于寻找过往,对于他来说,那已是过去时。
他独自远游,背井离乡,随身带着的却无一点信物,他隐约有所察觉,也许他的家世并不好。
但天机不觉得,他自豪于愈加精炼的的卜算之术,但却数次受挫于桑林一一片缥缈的过往,便越发想要为桑林一算得过去。
天机很信任桑林一。
他知道,无论桑林一的过往是何种模样,桑林一都会选择继续和他们一同远游。
相伴数百载,他再知晓不过。
可他却从未想过,他终于算出桑林一的过往,却是在对方死后。
他抱着罗盘,因逆天演算,神魂震动。
他本只想算出桑林一在何处,他想要告诉逢悬去找他,去救他……
但罗盘却告诉他——
桑林一已死。
他陨落了。
无论再演算多少次,结果都是如此。
“天机……天机……”
他的肩膀被人用力按住晃动,他怔愣地抬头,对上逢悬发红的双眼。
“逢悬……”他顶着自双眼流下的血泪,痴痴地说,“桑林一死了……他死了……”
逢悬的手在抖。
怎么可能呢?
他是剑修,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顶端的剑修。
他握剑的手,怎么可能会抖呢?
“……嗯。”
逢悬重重闭上眼睛,“他走了。”
天机忽地低头,笑了一声。
随后,他再次举起罗盘。
逢悬却拉住了他。
“天机,不必再算。”
「“天机,不必再为我演算。”」
「“那怎么行,你是我唯一吃瘪的顾客啊!我一定要算出来……唉好了好了,快去吃饼去,你看你瘦的,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怎么能不算呢……怎么能?”
天机的手也开始发抖了。
他用力,重重拂过罗盘。
然而这一次,卦象变了。
百年来从未变过的一片虚无,终于可见。
百年前,东陆桑家。
一位身着法衣的和尚来到这里,面见家主。
“献亲缘,求仙道。”
隔着一扇屏风,二人的目光落在大厅跪着的黑衣少年身上。
“不知家主可舍得用这亲生嫡子换得仙途?”
家主只是笑了一声:“这哪里算得亲生嫡子呢?”
“求仙之道,自当舍弃一切……”
天机猛地咳出一口血。
他猛地抬头:“西洲……莲雾十八洞天……!”
逢悬抬手扶住他:“你算到了什么?”
天机双眼血红,“桑林一……”
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刹那间,天空之上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赤红霞光满天,数道青铜古色光芒自极北昆仑而来,照彻天地。
天机应召天地有感,愣怔地抬头:“青铜门立……鬼祖,出。”
因莲雾十八洞天的咒法,桑林一的生途与桑家联系,他若活一天,家族仙途不灭。
可偏偏,他陨落了。
在他陨落的一瞬间,连接他与家族的最后一根线崩落。
桑家,也再无可能求仙问道。
桑家嫡子桑林一陨。
白玉京鬼祖桑林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