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要不,还是上点儿手段罢?”
小吏弯着腰,给刑部郎中崔妄奉了一盏茶。
透过帘子,能看见烈日下杨氏家主仍旧跪得笔挺的脊背。
崔妄心头烦闷至极:“上上上!你以为我不想上手段?!你没听见沈相公怎么吩咐的?”
抓了杨诚以来,尚书令沈千意三天两头召集他们刑部开会,就“如何拷问杨氏家主”提出了非常多的指导意见。
这沈千意听说与皇帝曾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又高居尚书令一职,乃名副其实的当朝宰相。他提出的建议,虽然都是些外行建议,崔妄也不得不遵守。
蹉磨了大半个月,刑部最狠的手段就是把杨氏家主丢在烈阳下炙烤,这能拷问个屁的东西出来?
崔妄咂了一下嘴,不无寂寞:“再这样耗下去,老子那些宝贝刑具都得锈了。”
他接过茶水,提起茶盏,嘴唇在杯沿轻轻一碰,却忽而道:“不够烫!”
小吏吓了一跳,这茶水的温度向来是大哥喜欢的温度,怎的今日却…
也不敢多问,忙另去烧水,又奉上一杯。
崔妄接过,只碰了碰杯壁,又连声喝道:“不够烫!不够烫!”
小吏吓得手一抖,茶水溢出落在他手背,他一龇牙:烫的啊!
但瞧大哥不耐的神色,只好连忙转身又去烧水,再端茶时连茶叶都不放了,一待水滚忙不迭筛上一杯,小跑了送来。
崔妄终于接过,掀帘子出了营房。小吏又连忙给他举了把伞遮阳,两人行到了刑场正中央的男人身前。
崔妄眯着眼:“杨诚,你行个好开个口。你痛快,咱们也痛快,如何?”
杨诚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崔妄叹一口气:“何苦呢?”
蹲下身,与杨诚平齐视线,上下一打量,笑道:“晒了这么久,渴了罢?”
他狞笑一声,捏开杨诚的嘴,将手中整杯茶水一股脑都灌了进去。
杨诚条件反射地拼命挣扎,却被小吏牢牢固定住了脑袋。
一杯茶灌完,杨诚额上青筋暴起,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舌头、口壁以及嗓子像是被刀生生刮过,是一种尖锐的疼。
小吏谄笑道:“这法子好,沈相公就算来了,也看不出端倪。大哥你可真厉害!”
崔妄得意笑了笑,问杨诚:“怎么样,改主意么?”
杨诚嗓音带血,却仍然蔑笑:“狗东西,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我主子的消息。”
崔妄面上笑意不减,懒洋洋直起身,阳光下看来倒是个十分俊朗的相貌。
下一秒,却忽而目露狠意,一脚狠狠踢向杨诚的肚子。
杨诚一头撞倒在地,虾一样弓起来身子,刚刚灌下去的茶水又从嗓子眼里喷出来。
他剧烈咳嗽了两声,血沫混着茶沫从嘴角流出,在地上蜿蜒成一条浑浊的溪。
然而他的目光依然从肮脏的头发缝隙里透出来,死死盯住了崔妄,还是轻蔑的。
是个棘手的硬骨头,崔妄笑容愈来愈大,管不了尚书令怎么想了,先爽了再说。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形状十分特别的指环慢慢带上,眯着笑眼,就要往杨诚脸上砸过去。
落定的那一瞬,另一个当值的小吏从门口跑了进来,高喊:“大哥!大哥!”
这声音很急,崔妄立即止住了力道,寻思莫不是尚书令恰在这当口就来了?
但那小吏脸上是一种别样的兴奋光芒,跑近了,气都没喘匀,忙道:“大哥,我方才瞧见沈相公了!”
崔妄不耐道:“瞧见沈相公有什么稀奇?”
那沈千意成日挂着他那御赐的金色鱼符袋在宫中肆意行走,哪天瞧不见了,那才叫稀奇。
小吏凑近来,在他耳侧悄声说了些什么。
崔妄一愣,面上有些将信将疑:“你是说,沈相公披头散发回得尚书省?”
要知道这沈千意成日里端庄做派,十分造作,又怎会任凭自己如此狼狈而不顾圣贤礼?
小吏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从哪里出来的?”
“听说是从御书房出来的。”
崔妄细细琢磨着这句话,面上慢慢浮现出一股淡淡笑意。
小吏凑近来谄媚道:“往后哪还有什么沈相公,说不定就是崔相公了!”
崔妄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把:“相公是能乱叫得么?那得是安邦定国之宰执,方能当得起这个称呼!”
小吏笑嘻嘻的:“大哥,您只待审了这杨氏,找出前朝太子下落,还怕陛下不看重您么?这要还算不得安邦定国,哪个能算的上?大哥若不是下一个相公,谁还够得上这个资格?”
崔妄听这一通马屁,嘴角明显勾了起来,但还要训斥那小吏:“啰嗦!”
他转而看着杨诚,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笑道:“休息了这么久,总算也能好好招待招待你了!”
“对了。”他一面往衙门走,一面又想起来什么,“这姓杨的还有个女儿罢?也给我一并找出来。”
*
宋白砚带着苏怀月去尚书省官衙寻沈千意的时候,便见着沈千意正坐在几案后发呆。
头发乱糟糟的,胡乱披在背后也没整理,瞧起来不像个手握重权的高官,倒像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
宋白砚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
沈千意见着是他,起身行礼,苦笑了一声:“明光先生,沈某失态了。”
宋白砚瞧他这一身狼狈,又忍不住问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大约也是儒生之间那几分惺惺相惜,沈千意见宋白砚执意询问,索性也不瞒他,将发生了何事说了出来。
说完,他忍不住又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沈某一介儒生,半生以‘仁’为道,自以为正途。如今看起来,这不值一提的‘妇人之仁’,却实在是不合时宜了。”
宋白砚默了默,叹息道:“至纯易折。相公既然身处高位,免不了还是要和光同尘,随俗而处呐。”
沈千意自然知他话中深意,是劝他不必如此拘泥于心中之道,该变通的时候也该变通,该妥协的时候也应当妥协。
但大抵是他在绿石书院读了那么一段时间的书,习了他老师苏忠文那一身倔脾气,实在是不愿与刑部那些不顾仁德,只讲术法的人为伍。
沈千意叹息着摇摇头:“在其位,谋其职,确实是沈某人德不配位了。做个校书小吏,于我而言也许更是一件幸事。”
说完,他注意到了苏怀月:“啊,这位是苏小娘子。”
苏怀月同沈千意行了个大礼:“学生苏怀月拜见沈相公。曾听先生言,是相公致信先生,方救了学生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相公往后有什么用的上学生的地方,还请直言。”
沈千意摆摆手:“莫唤我相公了。当日那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随手而为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