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意起身,瞧一眼皇帝面色,知道自己许是再没法撼动皇帝心意了。到底是下了决心,又躬身行礼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
他垂着头:“扬州春山的明光先生求见陛下,如今正在宣政门外等候传诏。”
皇帝挑了挑眉,有一丝讶异。
半旬前,他听从沈千意建议,南下扬州去请这位明光先生出山。
据沈千意所言,这位明光先生颇有才名,与当年苏忠文并称“江南双珠”。
如今文坛凋零,苏忠文既逝,这位明光先生便称得上是天下文人的表率了。收拢了他,许能收拢如今离散的天下文心。
而这位明光先生与苏忠文又是死对头,按理说应当会答应入仕。
但令两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他却拒绝了。
如今短短半旬,这位明光先生何以又回心转意,低下了头颅?
皇帝看向弯腰行礼的儒生,忍不住蹙眉:
“沈千意啊沈千意,你总有些这般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
*
“哎呀先生,下暴雨了!”
小书童看一眼仍旧无人的宣政门,嘀咕,“什么破皇帝!明明前几日还低声下气求着先生出山,现下却如此…”
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将门下伫立的一位青衫木簪的男子浇得透湿。
宋白砚轻声斥道:“青竹,休要乱语。天子国事繁冗,怎是你我想见就能见?”
青竹不服气道:“那我们也不是别人想见就能见啊?他还不是直接就闯了我们明光书斋的门?”
末了,还愤愤补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山匪呢。”
半旬前,宋白砚坐落于春山上的明光书斋忽有贵客来访。
彼时宋白砚正在与人讲学,便请这位贵客先于侧堂歇息,孰料这贵客的仆役直接拎刀破开了书斋大门。
彼时情境,确然吓到了书斋内的书生,以为是山匪打劫。
大约也是初见时印象实在不好,因而即便宋白砚后来知道了此人就是当今天子,也婉拒了其邀请自己入仕为官的请求。
而当时皇帝似乎有他务缠身,并未对他多加刁难。
倒没料到,竟是为了苏家这码事。
宋白砚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年,自己忽然听说苏忠文逝世时的情景。
那时青竹年纪尚小,忍不住一脸幸灾乐祸向他道喜:
“先生,那个讨人厌的苏忠文终于死了!”
他誊抄书册的笔不由一顿,一团浓墨在笔尖散开,于纸底留下触目惊心的墨痕。
“你说什么?”
青竹道:“就是那个时时和咱们吵架的苏忠文啊。哼,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总是压我们一头!早就看不惯这个老登了!”
苏忠文长宋白砚十来岁,两人文辩时,诸人总不免偏向年纪更长的苏忠文,宋白砚时时吃亏。
青竹递过来一个包裹。
“诺,这是他们家人给先生送来的讣告。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宋白砚打开油皮纸包裹,是一卷誊抄工整的《绿石纪闻》。
簪花小楷写着一张花笺:
“因秉先父遗愿,赠先生遗作。先父引先生为知己,若先生得空,惠请先生半旬后于苏州太湖畔参加先父祭礼。”
彼时正是盛夏,酷热的阳光将院子里的含笑晒得蔫头巴脑。
青竹嗤笑道:“就这么一本破…”
他忽而顿住,因在面前的先生脸上见到前所未见的伤怀与遗憾。
一声闷雷惊啼,转瞬阴云压天。湿风四起,山雨欲来。
青竹惊道:“哎呀,先生你的书还在院子里晒着呢!”
却见这位平素最是爱惜书册的先生一言不发,揣着那本《绿石纪闻》径直入了屋,阖上了门。
可惜的是,后来宋白砚也未能如期参加苏忠文的祭礼。
因着连日暴雨,藏书阁漏水,他为了抢救古籍而摔断了腿,只能卧病于床。
只好给这孤女去了信,说明自己歉意,又添了些安慰之语。
很快,又收到簪花小楷的回信:
“学生欲承先父遗志,以《绿石纪闻》修编史录。只学生才疏学浅,笔力未逮,不知可否请先生点拨一二。”
同样送来一个油纸包裹,鼓鼓囊囊,塞满了素日的文章策论,还有自己对《绿石纪闻》的一些看法。
倒是个做史的好苗子。尽管是自己父亲的遗作,也能不偏不倚地评价其优劣。
只是也确实是学问不深,笔力尚浅,都还没踏进修史的门槛。
宋白砚遂认真仔细地回了一封信,谈了谈自己这些年治学的心得。
末了又附了个书单,只说治史确然是艰深幽暗,厚积薄发之途。令其不必心急,先博览诸书,打好基底再议。
此后两人便断断续续开始有些书信往来,簪花小楷的书信里,渐渐呼他为师。他一哂,也并未反驳。
但这几年里,两人竟也未曾见过一面。
他总觉得时日还长,往后自有相见的机缘,未料到如今机缘已至,竟是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接到沈千意来信,道那苏家孤女受刑数日,却不曾低头,下一步许是要被问斩了。
暴雨不歇,渐而模糊人的眉眼。青衫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贴住皮肤,带来沁骨的寒冷。
青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不免埋怨道:“先生,苏家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呀?犯得着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受这份罪么?”
宋白砚叹了口气,耐心教诲:
“绿石先生引我为知己,凭知己之意,我便要救他的女儿。小姑娘尊我为老师,以师生之情,我也要救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