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晞坦然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立,笑着回他:“阿旻,四年未见,出落得这般仪表堂堂。”
元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阴郁地注视着他们,咬牙切齿:“倒是齐全,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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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你的信,我就去找表舅长谈,他听劝了。八月底就把骑兵调到了神武关附近,还安排人在怀阳守着,只等景阳钟响”,元晞目光带了些祈求,“表舅四年前办错了事,搞得里外不是人,如今已弃暗投明。”
元旻欣然点头:“那也是我表舅,世家趋附强者是自然之理,我写信给大哥也是不愿表舅一族晚景凋敝。届时首功,该如何便是如何。”
元晞开怀大笑:“大哥就知道,你总是有成算的。”
元旻幽幽叹息:“再怎么算,咱们如今可是都陷在此处了,大哥何必巴巴地回来?”
元晞止住笑容,担忧道:“放心不下母后。”
那个把他从朔宁府接回来、待她视如己出的温婉女子,所有人都骂他贱民时仍柔声对他说“阿晞是陛下的长子,是金枝玉叶”,明明只大他七岁、却总说他是孩子,天天操心他吃饱穿暖、延请名师教导他。
后来,她有了一对亲生儿女,发动那日,他不管不顾冲到浮玉宫,挨了顿打,硬生生把父王拉到景和宫。
有了元旻和元晴后,他的生活变得更热闹了,她总是跟他说:“这是你的弟弟妹妹,是你至亲的家人。”
父王来景和宫的时间更少了,可无论如何被冷落,她也只是微笑坐在庭前,抱着尚在襁褓的元旻或是元晴,看梨花簌簌落下来,还劝慰他莫要怨怼。
那时的他,抱着另一个襁褓,已不太想父王了。
只想就这样在景和宫,与她一起,看着元旻和元晴长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永永远远。
然而,等元旻开始满地跑了,有一天她突然说:“阿晞长大了,也该成婚了。”
半年后,他娶了洺州姜氏的姜嫣,领职宣庆府边户总都督,携妻北上。
自此,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日复一日地操练士兵、遥望烽火、饮马河畔,或是深入雪岭狩猎巡逻。
景和宫那最安详温柔的五六年,像是一场幻梦。
每年岁末家宴时,他座次靠后,只遥遥见她与父王并肩坐那,亘古不变的端庄淑仪、温婉笑容,唯一变化的只有逐年长高的元旻和元晴。
在挖到百年山参时、在狩到漂亮的狐皮时、在得到一匹良驹时、在偶然买到上好东珠时,他总想将所有好东西都送回昇阳去。
问安的书信她极少回,回复也只说父王收到贡礼时如何开心,问候他的妻子是否康健、他的儿女长多高了,从不正面回复她自己,也从不问候他的近况。
又过几年,元旻启蒙了,问安逐渐变成他们兄弟之间的书信来往。
宫变那日,他得益于宣氏的苦心经营,率数百轻骑十步杀一人,一路冲进灵堂,正好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元琤亲兵兀自往里冲,她将郑夫人和年幼的元旭护在身后,面对满堂刀兵毫无惧色,高声叱责:“尔等乱臣贼子,竟敢携刀兵冲撞先王梓宫,也配继承大统?”
元琤狂笑:“我的王嫂哦,不妨告诉你,元旻早死在伊河了!我配不配,又岂是你说了算?”
逆兵拔出刀开始斩杀灵堂内宫人,接着就是太傅常大人、太保林大人,一路杀过去。
到冯姮时,她将郑夫人和元旭往身后推去,左臂往前硬生生一挡,霎时被砍断掉到地上。而她强忍剧痛右手一挥,从最前那名逆兵手中夺过刀,就势一抹。
血溅了她满脸,逆兵似未设想会受到抵抗,齐齐怔愣片刻。
她因疼痛紧蹙双眉,声音颤抖却铿锵有力:“本宫纵身死,也是堂堂正正的大翊王后,尔等祸乱犯上,必不得好死,天、地、人、神共诛之!”
元琤还在大笑,元晞已冲至殿门。
地上那只断臂、满地的鲜血令他如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忘了临行前舅父的谆谆嘱托,拔剑杀入,挡在她的前面,对着元琤怒吼:“竖子安敢冒犯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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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夜,朱明院西偏厅之内,灯火通明,元晞、元旻与元氏耆老井然就座,共商先王移棺阳华山之事。另有太常寺商议礼仪章程、司天台掐算吉日,议至三更才散。
元琤在允准归葬之后,不但派卫尉寺精兵继续看守,更令崔久安加派重兵,将朱明院围得苍蝇都飞不出去。
其实他是想把元旻关回王宫的,但是那八九个族老在元氏宗亲之中威望颇高,若一并扣押,恐生更大枝节。思虑再三,也只能如此折衷。
反正朱明院周围已有卫尉近两百,羽林卫近一百,任他兄弟俩胁生双翼也飞不出这铜墙铁壁。
布署完成后,他便火急火燎回了王宫。听闻许都叛军已在昇阳城西五十里处,被牟州、商都驻军东西夹击尽数剿灭,心下稍安;又闻商都驻军已整肃好粮草渡船,预备渡河。
想着明日晨起,再多发几道勤王诏书,从洺州调些骑兵来,剿了怀阳的宣氏,再去上阳、临梁解决掉姜榷和武家几个崽子,事态可平。
“胆敢造朕的反,族灭、必须族灭,夷九族。”元琤恨恨想着,怀揣着天下雌伏于他王座之下的期冀,酣然睡去。
却不知,这一场搅弄天下的风起云涌,最激烈的部分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