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暗叹气,怪自己见不得人示弱,尤其是那个独自抚养自己十几年的阿耶。
“你递东西的时候,那人笑得开心极了。”一道沙哑的嗓音传来。
苏达这才突然意识到刚刚那道陌生的嗓音属于这里的另一个人,闻声望过去。脑中还想着那句开心极了,猛然琢磨过味儿来。阿耶学精了,居然开始糊弄亲闺女了,不由得冷笑。
可眼前的景象竟然让她扬着嘴角怔住了。
从床上凌乱的薄被和散落一地的垫枕,和那人黏在额角鬓下的发丝,不难看出那人是如何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起身盘坐在床上。
这人前两日还一副救不活的死人样子,如今虽然病弱却已经能自己起身了。这恢复速度,她也不知该夸那诊费贵得要命的大夫医术高明,还是该夸这人身子骨结实。
实在太过震惊,导致一时间还没缓过神。
直到那人苦着眉,虚着嗓子嚷嚷着要喝水,才把她叫回魂。
她熟练地拾起矮几上的水壶,只倒了小小一盅,递给那人。
见那人接过后,还不忘提醒得慢点喝。不过拇指大小的瓷杯,竟然在她的说教下,足足喝了半炷香。一口一抿,慢条斯理。
那人也不嫌烦,苏达十分满意。
虽然老的不省心还算计自己,可这个看着像个听话的。
人既然已经醒了,自然得趁热打铁,赶紧问清楚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不是和自己猜测的大差不差。
能不能把人送回后要到花费的银钱以及再多给一些赏钱。
这些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趁着他瓷杯还没放下的功夫,苏达堆满笑意,活像个拐卖孩子的人贩子,缓缓欺身向前。
“你叫什么?”
“家住何处呀?”
“我看你穿的不错,家中除了你以外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被里支山的山匪给捡回去?”
“家中何时会来接你回去啊?”
“等你回家的时候,可一定跟家中长辈细说清楚,是我们苏家在里支山将你带回长安城,还花了大价钱医治你。如今你大好了,可不能忘恩负义。我也不跟你多要,你把医药费结清,再加上这段时间我悉心照顾的劳务费,还有吃住,还有衣裳。先记这么多,等一会我去查查账本,再慢慢算。”
一串问题下来,那人嘴都没张一下。
苏达自己反倒是口干舌燥。就着壶水往嘴里“咕咚咕咚”猛灌两大口,清冽甘甜的井水顺着燥热的喉咙滑下,一下子抚平了生理上的不适感。
连带因为阿耶而缓缓郁积的火气都浇灭了不少。
她继续勾着嘴角,杏眼弯弯地望向他。
对面床上的人却依然目光澄澈的看着他,这眼神特别眼熟,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五岁牛晴朗。
五岁的牛晴朗简直就是苏达的跟屁虫,整日阿姐阿姐的叫个不停,只要有苏达的地方,总能看到牛晴朗小小身影。
那时候,连牛婶都说,牛晴朗该改名叫鸭晴朗,追着酥酥屁股后面的样子跟夏日湖边灰扑扑的小野鸭找妈妈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眼前这人的眼神,就和五岁的牛晴朗一模一样,一样的单纯,清澈,不含一丝杂质。
用苏达的话来说,就是透着一股傻气。
两人大眼对小眼许久,愣是没问出一句话。苏达自诩极有耐性也要被磨光。
她不禁心里泛起嘀咕,这人莫不是赖上我们苏家,不愿意走了吧?!
于是就像训幼时苏晴朗一样,杏眼垂下,眼皮轻轻掀动,亮晶晶的眸子扫向一侧又转到眼前人身上。
“说话!”
冷静又严肃的语气跟刚刚完全不同,将榻上人吓了一跳。
小鹿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骨碌碌一瞪,只弱弱地喏嗫了一句。
“我是谁?”
这既轻飘飘有没头脑的一句话差点将苏达的天灵盖掀飞!
什么情况?什么意思?他说的三个字拆开来苏达都懂,可放一起怎么那么怪异呢?
她眉头紧锁,怀着侥幸的心理又试探地问了一遍。
“你再说一遍?”
那人也不惯着她,眨着浅棕色的瞳仁又温柔地重复一遍。
“我是谁?”
得到肯定答案的苏达终于绷不住了。她捂完脑子又捂荷包,脸上的哀恸比每年给牛晴朗包压岁钱的时候还真挚。
混乱的思绪已经容不得她继续思考,嘴早就先一步昭示着她的慌乱、不安、心疼各种情绪混杂交织,只能由着宣泄般的爆喝出声。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是谁吗?”
槅门啪的一声被撞开,苏父差点稳不住身子。
勉强撑着门大口喘着粗气,本想着多避一会,怎么就闹出了如此动静。
他的眸子在两人间巡视半响,等气息喘匀了才直起腰,摆出一副长辈一板正经。
轻咳两声清嗓子,正色道,“发生了何时?做出如此大呼小叫的扰邻之举。”
苏达脑子懵的说不出话,只扶着额头,拇指压在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好受些。
刚那一嗓子太过尖厉,此刻嗓子都泛着哑,有气无力地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榻上人,“你让他说。”
苏父顺着她的指尖看向那虚弱又无辜的小郎君,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那小郎君也不知是久坐扯到伤口,还是如何。眉头锁成川字,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泛着白的唇哆哆嗦嗦地猛一阵吸气。
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那仿佛半只脚踏入棺材的惨白脸上,半阖着眼,虚着嗓子,病恹恹地补了一句。
“你们、也不知。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