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神君鲜少在这种场合发话,一开口,殿内众仙肃然噤声。扶疏下意识仰头去看,沉冥却并未与他对视,只垂眸盯着清虚。
清虚愣了愣,道:“神君请讲。”
沉冥道:“按照玉京律法,文昌的罪行当如何判处?”
清虚思索片刻,答:“轻则削去仙职,思过千年。重则打下凡间,再入轮回。”
“所以你其实也明白,文昌罪不至死。”沉冥打量他,“但你为何会觉得,替枉死的仙僚查出真凶之举,能被称作宅心仁厚?这不是合情合理么。”
清虚沉默许久,低声道:“是我心胸狭隘了。”
“玉京律法不是摆设,这一点你心里最清楚。”玄英神君居高临下,环视众仙,“方才若还有谁觉得,文昌之死应当不了了之,可以自请革去仙籍。私下寻仇报怨之事,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话音落下许久,众仙或是面有愧色,或是吓得瑟瑟发抖,无一人敢应答。
扶疏还是头一回目睹沉冥当众立威,新奇的很。却见大家各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心中奇怪。
有这么可怕吗?
半天没人出声,桑源主动接话:“都听清楚了吧,听清楚了就继续。清虚,说说你和文昌的旧怨吧。”
众仙又纷纷抬起脸来,伸长耳朵去听。
清虚却道:“我与文昌没有旧怨。”
“那你做什么杀了人,还要烧人家的仙殿?”莫向秋很惊讶,“这通常不是宿辈仇敌才能干出来的事吗。”
“我做的这些事确实上不得台面。”清虚倒也没恼,“坦白说,正是因为知道文昌罪不至死,我才必须要置他于死地。这种陷害同袍之人若不付出代价,往后会有更多效仿者。”
“这么说来,你本意也是替我们大家出气。”赤松子小声道,“虽然有些过激,小仙倒是可以理解。”
“你是因为拿了人家三年香火吧?”伶伦毫不客气戳穿他。
赤松子默默闭嘴。
伶伦转头问清虚:“你既是判官,应当比任何人都懂玉京律法,也知道莽撞行事的下场。又为何做完坏事不跑,反而来自首了?”
“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哪里跑得掉呢。”清虚提了提嘴角,“文昌已死,仙殿也毁了。我消了恨,痛快的很。至于什么跑不跑的,也不重要了吧。”
他虽在笑,眼中却满是自嘲。
扶疏回想清虚先前所为,处处自相矛盾,觉得这人实在拧巴得很。
“所以说来说去,你就是恨文昌险些害了同袍。”九道流没忍住好奇,“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才对这种事有阴影?我们其他人的反应也没你那么大啊。”
清虚方才一直有问必答,听了这句,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殿内静了半晌,诸余缓缓睁开眼。
“但说无妨。”他目色平静,“本君会酌情定罪。”
“也不是什么大事。”清虚出神片刻,重新开口,“和在座许多仙友一样,我飞升之前也曾修过道法,入过门派。当时……有个小师弟,乖巧听话,和我关系不错。掌门想要传位于他,不想遭来其他师兄弟嫉妒,多次找借口捉弄他。有次玩笑开得太过,他被独自弃在山中数日,结果葬身虎腹,找到时只剩一条胳膊。那年他才十五岁,尚未行束发之礼。”
沉寂良久。
“不像话。”伶伦连连摇头,“太残忍了。”
扶疏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却又记不起在何处听过。苦思冥想不得,遂作罢。
“我那时只比他大上几岁,心智尚未成熟,因此痛恨上陷害同袍之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清虚说得轻描淡写,“这次若非诸位相护,三十几位新仙官都将惨死。不论文昌有什么苦衷,在我看来,都不值得被原谅。”
众仙方才还对他指指点点,听完后不约而同闭了嘴,面面相觑。
诸余沉吟半晌,道:“封印清虚仙力,先在地官殿禁足思过。本君同仰恭殿稍作商议,之后判罚。”
……
关于清虚如何量刑一事,想来伤透了诸余脑筋,沉冥一留就是一整日。当晚,绝喧殿内便只剩下扶疏一人。
他睡不着,大半夜从榻上翻起来,外袍也懒得穿,百无聊赖出了房门。独自从后院溜达到前庭,又从前庭溜达回后院,将每间屋子都路过好几遍,还是觉得无趣。
神君不爱吵闹,所以仙侍一入夜就退下了,只留大门前的守卫。没有青梧啰啰嗦嗦,也没有蛮蛮时不时来串个门,扶疏憋得慌。
看风景吧,殿里无花无树,只在窗沿和步道旁摆着满满当当的文竹,千篇一律。扶疏忍不住反思,自己在这破地方呆了许久,怎么到此刻才发现无聊透顶?
深秋夜寒,文竹的叶上凝了细小露珠。扶疏弯腰去看,拿指尖将那些露珠聚拢在一处,变成一颗大露珠,再滴落进泥土。
聊以解闷。
如此玩了好久,他才直起身来,再度觉得索然无味。正欲去寻别的乐子,身后突然环上一双手,将他拥在了怀里。
扶疏侧首:“哥哥?”
“穿这么少就跑来外面,”沉冥将下巴搁在他肩侧,“不冷么。”
“……我又不会着凉。”
这个姿势比拥抱更暧昧,山主大人耳根有些发烫。静了片刻,他小声嘀咕:“诸余还肯放你回来。”
“嗯?”沉冥低笑,“你在等我。”
“别多想,只是睡不着。”扶疏不打算让他自作多情,“这里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