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拦路,轮椅自然也不能用了。左右立即有侍从过来,替蓝衣搀扶老太太,我听到人群里有人喊她“卓玛”。
卓玛倒是腿脚恢复得很好,精神头十足地活泛了一下腿脚,又“哒哒”敲着拐杖往上走了。
蓝衣青年落后几步,犹豫了一下,回头看我。最终还是决定扶我一会儿。
我也并不客气,一步一骂地借着他的力气前进。期间几度想套他的话,欲言,不会西凉语,又止。
欲止,咽不下这口气,遂又言。
我在月河湾住了数余日,除了上班,就是到市集上晃荡,花西洲年发的公家工资买点儿稀奇古怪、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一来二去,也听过不少西凉语单词。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现在就是在学跑。
我拍了拍蓝衣服的胳膊,用西凉语说:“你。”
他听懂了,眼睛一亮,点点头。
我又说:“坏人。”
他猛猛地摇头,绑在后脑勺的低马尾都几度被甩到了身前。
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学着我的措辞一字不落地说:“你,坏人。”
随后,他开始大飙凉语,连贯而流畅地陈述起一系列观点,以佐证他的评判。
这不行,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有主场优势,会的西凉单词比我多太多,如此对话下去只会是我吃亏。
我搜肠刮肚,猛地灵光一闪,想到西洲年曾经用西凉语脏话骂我——那语调那口吻以及这种情形出现的频率,让我几乎可以确认这是媲美中原一大动词的西凉国骂。
我说:“你,蓝穆秋索。”
他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重复地说:啊“你,坏人。”此时来看,这句控诉显得那样绵软无力。
我感到莫大的胜利,一直持续到王宫里。
西凉昆弥高坐在铺着披毯的靠椅,身形宽阔而威严,头顶戴着镶了一圈毛边的金顶皮帽子。
在正式场合,西凉人总喜欢以帽子来区分尊卑,矮的圆帽不如高塔一样的长帽。
面见昆弥时,人人头顶都必须原封不动地袒露,只有昆弥允许承帽。
西凉王锐利的眼先是看向了老太太,厚重的帽檐歪了歪,从座上站起来。
老太太信信走到殿上,毫不客气地等人搬了一把座椅,与王并立。两个人终于又各自坐下。
然后他们语速颇快地加密通话。
殿下其他人都垂着脑袋,屏息凝神听着。我甚至没法从旁人的神情里猜测一下当前的进展,等得分外焦灼。
老太和西凉王正在讨论什么,我一概不知。
这时候她的诉辞有几分真假就全凭良心了。至于她有多少良心,就当前的了解而言,恐怕很难指望。
西凉王分外重视她,她一定咬死我冒犯了什么“长生天”,因为那些攻击性强大的口水又来了,她坐在高台上,细小的水珠就滔滔不绝、居高临下地奔向我。
我百般煎熬地罚站了好久,终于有一名西凉外交使臣受到传唤,出面问我:“你是那名新任的东梁祭司?”
“是。”
“长生天的预言,你是从何得知的?”
“我不知道什么长生天。”
使臣皱紧眉头,换了种问法:“你告诉东族长老遗孀,今年十二月末,天恒山现‘乌首’……”
哦?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近几日,我闲来无事就在揣摩卓玛与其余祭司的立场,现在联系他们的交谈,也大概想明白一些西凉的潜在规则。
祭司应该是一个类似以信仰为中心构建而成的小团体,对于“预言”的信息垄断是他们维持自身不可替代地位的重要因素。
可现在,关乎重大的圣诏竟然让我擅自说出来了,而且,我还是不属于西凉的“外人”。
卓玛乃至任何西凉人的第一反应,无疑是怀疑有人泄密给我。
卓玛一语不发,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靛蓝衣袍的青年立即单膝跪下,向西凉王恭谨陈辞。
使臣即刻传译:“请王明查。月河湾所预示之事与长生天所指分毫不差,恐怕是有人偷看了长生天的圣诏。”
我快速地瞧了一眼西凉王,他的表情不对劲,云层之下酝酿着风暴,眉骨在他的眼窝投出深色的阴影。
在我还犹豫如何作答时,殿内二十余侍卫,几十把长枪当啷啷行动,眨眼睛,枪尖迫在近前,明晃晃比着我的脖颈。
遂不假思索地跪了。
这叫认怂不杀。
西凉王对我这种表面的恭顺分外满意,他朗声大笑,笑声在我耳膜上打鼓。
汗流出来,冷却,又渗入毛孔。
几尺远的枪尖都仿佛压在了我的脊背上,有千万钧重。
天子威仪,幡幡不容置疑。
有一阵儿之后,西凉王的笑声停下,摆手让侍卫撤退。
继而他明知故问:“小姑娘,你就是安载钟意的那位祭司?”
“是。”
他继续说:“孤原以为月河湾的祭司该是更年长些的智者。在我们大凉有句老话,幼马沿河跑。说的是年轻的马匹靠嗅觉找得到水源,然而却找不回返还族群的路。可你这样年轻,却非常稳重。”
我说:“算不上稳。”重倒是有,主要是头沉甸甸的,很重。
“谦虚。”西凉王示意我起身。
我想了想,站起来。
西凉王通身围绕着轻松的气息,看起来就是个宽和的老人,蓄了胡子,微笑时眼睛半合。
但我知道能让他当堂会审的一定不是和和气气的小事。
“来人,赐座。”
我提着一口气坐到侍从搬来的椅子上。他却不急着与我相谈,转而看向蓝衣青年。
又一番漫长的交涉在大理石的坚硬宫殿里被人铺展开,细细地研磨。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差点要从惴惴不安的紧张感中脱身,西凉王与老祭司卓玛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
随后西凉王抬手示意,其他人陆续从殿内离开。
西凉王从殿上笑呵呵地垂眸看我:“卓玛直诉你窃取了大祭司的秘密,孤并不相信。可长生天与大凉之渊源,一言难以蔽之,东梁人不可能触及神的预见。既然如此,不如亲自请你说一说。你是如何得知神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