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二十年。
上元节。
魏晗烨今日起得早,头有些发晕,他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吩咐秦川。
“去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秦川劝道,“陛下,早上风大,您才起身,奴才怕吹着您,还是等下用了膳再开窗子吧。”
魏晗烨正要说话,便听殿外的袁青回道,“陛下,漪公主来了。”
“漪公主?”魏晗烨默了半晌,方道,“请她进来。”
魏風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宫装,低头行礼,“参见陛下。”
魏晗烨端详着她,勉力一笑,“漪妹妹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是来和陛下告别的。”
“你要走?去哪儿?”
魏風漪摇了摇头,“还没想好,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我原本是想找一处寺庙,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只是如今想来,若是心不清净,即便住在寺庙里,也还是不得清静,不过,无论如何,我不想再待在这个是非之地了。”
魏晗烨叹了口气,“一定要走吗?”
“嗯,一定要走。”
“好吧,人各有志,漪妹妹,一路保重。”
魏風漪抬眼看他,似是笑了笑,“晗烨哥哥,你也是啊。”
不知为何,魏晗烨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漪妹妹打算何时动身?”
“今晚就走。”
“今晚?”魏晗烨试图阻拦,“会不会太匆忙了些,漪妹妹——”
魏風漪立刻打断了他,“我要走了,你不吃杯酒,送送我吗?”
魏晗烨抿了抿唇,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好。”
魏風漪便冲秦川点了下头,“有劳秦公公。”
不一会儿,秦川捧了酒回来,“陛下。”
魏晗烨抬手斟酒,“漪妹妹,我敬你。”
魏風漪没有接,她抢过他手中的那杯,含笑饮尽,“晗烨哥哥,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是陌路,漪儿没什么好祝福你的,只希望凡事你能想开些,别苦了自己。”
她说完,郑重施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魏晗烨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唏嘘。
过了一阵儿,他收回目光,问秦川道,“今晚可都安排好了?”
秦川脸上堆着笑,弓身回道,“陛下放心,长街那边全都布置妥当了。”
“好。”
魏晗烨垂眸瞧着自己落在金砖上的侧影,轻轻叹气,“旌儿,但愿这样,你能少些难过。”
长街。
天上火树银花,如星如雨。
街上摩肩接踵,嬉笑怒骂。
地上重影交叠,流光溢彩。
魏晗烨和席容烟走在一片鼎沸声中,袁青几个则在后头远远跟着。
“陛下吩咐他们走得远些,可是有话要说?”
“嗯。”
“那就说吧,我听着呢。”
魏晗烨温和一笑,抬手指了指一个皮影戏的摊子,“别急,我们先看场戏再说。”
席容烟没有反驳,跟着魏晗烨来到摊前。
皮影戏的摊主带了个面具,他扫了一眼二人,压着嗓子问道,“二位要看戏吗?”
魏晗烨说出和秦川对好的暗语,“一夜鱼龙舞。”[1]
摊主点点头,拿出皮影开始了表演。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席容烟起初觉得有些无聊,可是渐渐的,她就看了进去。
这最开始出场的是两个少年人,他们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将军,二人多次同生共死,结成兄弟,关系十分要好。
当时的皇帝疑心王爷要谋权篡位,将他遣往边关平乱,暗地里则埋下伏兵取他性命,王爷到达边关时才发现这是一场骗局,他慌忙回撤,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军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出手相救,最终,王爷夺取了天下,成就了一代霸业,然而,在坐稳江山之后,成为皇帝的王爷开始怀疑,将军是不是也有谋反之心。
将军是个直性子,对此浑然不觉,他把现在的皇帝仍旧当成兄弟看待,一言一行,不拘小节,皇帝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对此却是越来越不满。
这个国家的西边还有个邻国,两国多次交战,各有胜负,邻国在数年前经历了一场变故,曾经有勇有谋的邻国皇帝死了,现在掌权的则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草包皇帝。
将军希望能早日一统天下,于是多次上书,请求出征,但皇帝担心将军屡建奇功,功高盖主,于是一一驳回。
将军因为此事,同皇帝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可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皇帝早已经不是从前的王爷,更不是那个同他结为兄弟的人。
皇帝终于对将军起了杀心,但碍于将军在朝中的威望,他不敢明着下手,只能暗中运作此事。皇帝提拔了一个出身寒门的微末小吏,并将小吏的女儿纳入后宫,在皇帝的支持之下,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小吏摇身一变,成为朝中极为重要的一股势力。小吏在府中豢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暗卫,并用毒药迫使他们为自己效力。
在这些暗卫中,便有从前那个邻国皇帝的亲生儿子,他之所以甘心为人鹰犬,隐忍不发,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报仇雪恨。
将军看不惯小吏当面曲意奉迎,背地颐指气使的做派,与他多次发生龃龉,后来,小吏向皇帝出首将军,说他有谋反之心,朝中官员自然不信,纷纷指责小吏包藏祸心,皇帝没有处罚小吏,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将军心胸一向宽广,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谁料,没过几日,将军府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将军全家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这时候,小吏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通敌书信”,诬陷将军是畏罪自焚,死有余辜,众人都不相信,要求彻查,皇帝却说证据确凿,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
经此一事,小吏一步登天,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而从前那个邻国皇帝的儿子因为杀了将军全家,立下大功,成为宰相府的暗卫统领。机缘巧合,他在一个中秋夜救助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是将军最小的女儿。
原来事发当日,她的奶姆为了救她一命,让她与自己的女儿互换了衣服,死在大火中的那个女孩是奶姆的女儿,而将军的女儿则活了下来。
皮影戏还在继续,席容烟望着皮影,眼角冰凉。
她伸手制止摊主,“我不想看了,不必再演了。”
魏晗烨神色歉然,“旌儿,对不住,其实我原本不打算和你说这件事了,只因你说过,你不喜欢被人欺瞒,我想了许多日,最终决定以这种方式告诉你,希望你能好受一些。”
席容烟仍是笑着,摇头道,“晗晔,你没有对不住我,恰恰相反,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如此坦诚,谢谢你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真相,我真的很感激你。”
魏晗烨听见她叫自己“晗晔”,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沉吟道,“其实这件事,皆因父皇疑心太重而起,旌儿,我对你,也是有愧的。”
席容烟苦笑,“不是你的错,你那个时候也还什么都不懂,我不怪你。”
魏晗烨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忽觉一阵眩晕。
他身形一晃,几乎跌倒,连忙用手撑住地面,目光所及,景象尽数颠倒。
他的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了席容烟关切而又焦急的声音,“晗晔,你怎么了?”
魏晗烨很想安慰她两句,可他的意识逐渐涣散,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彻底昏倒之前,他的余光瞥见了那个皮影戏摊主的唇角挂着一丝狞笑。
袁青第一时间发觉不对,他足尖点地,飞身上前,口中直呼,“陛下!”
可是已经迟了,不知从哪里闪出一道黑影,将魏晗烨疾速卷走。
袁青见状,赶紧追了上去。
四周瞬间乱成一团,席容烟怔在当地,却听身后突然传来桃夭的一声惊呼,“姑娘小心!”
她被一个人搂在怀中,身子霎时腾空而起,几乎同时,一直躲在暗处的寒木纵身一跃,横刀拦住那人,寒木的武功不错,可即便如此,他与那人缠斗在一处,依旧有些吃力。那人一手抱着席容烟,一手拔剑反击寒木,尚能做到游刃有余。
而寒木害怕伤到席容烟,动作稍一犹豫,便落了下风。
眼看席容烟就要被他带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披竹月色狐裘大氅的男子从天而降,劈掌便打。
那人没有防备,左臂上扎扎实实挨了一下,抱着席容烟的手不由得一松,男子趁机接住了席容烟。
四目相对,席容烟凝望着男子的眉眼,半是惊喜,半是愕然,半是伤悲,“寒星?”
寒星神情淡漠,薄唇微张,他对追来的那人提剑虚晃一下,拉着席容烟飞身而去。
风声刮过耳畔,席容烟的声音擦着流云,转瞬即逝,“放我下来。”
寒星紧紧握住她的手,充耳不闻。
“寒星,松开我!”
寒星依旧不说话。
席容烟气急,张嘴咬住了他的虎口,鲜血淋淋沥沥,浸染了她的朱唇,寒星垂眸看她,眼底是无尽的苍凉与落寞,他呢喃着,“阿烟,你就这么恨我?”
她怔了怔,松开了口。
寒星自嘲般地笑了笑,“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他抱着她凌空几个踏步,最后在一处屋檐上旋身落定。
席容烟定睛一看,又是一怔。
此处,居然是宰相府的藏书阁。
她想起了那晚,二人沐着漫天星辉许下的誓言。
“我寒星在此立誓,此生只娶席容烟一人,往后余生,永不相负。”
“漫天神佛为证,我席容烟此生只嫁寒星一人,往后余生,永不相负。”
松风清,松月明。
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二人久久静立,默然无语。
半晌,席容烟深吸一口气,“寒星,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