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语。
“只是,承怡,你不同。”
“这么多年,你只遇到了我一个人。如果……”
未尽之意,也只在不言之中了。
谷仓。戎久安见要燃起的火忽然熄灭,用脚踢了踢趴跪在眼前的一个活着的禁地这边看守谷仓的人,让他去火堆那边看看发生了什么,随后,那人战战兢兢地捡回来一支遥远不知来处射过来铁弩箭。
“是赵毓。”戎久安看着这支弩箭,“不带黄金羽,只有他才敢如此明目张胆不遵祖训。”随即他又看到对面石慎箭筒中那几支破铁箭,“还有你,老石。怪不得你和赵毓孽缘这么重,你们俩倒是真像。”
石慎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这支铁箭,“二殿下的箭术如此出神入化?”
“那当然!”戎久安,“摇光之前一直在西北,扫平撒马尔罕的帖木儿,那位可是当年高昌战神阿尔术依王之外的西疆十六国第一猛将!”
“说起来,西北这场战局,定国公裴檀除了阿尔术依,摇光除了帖木儿,如果不是如此,赵毓也不会捡到平定西疆数百年战乱大功业这个大便宜。裴檀是他姓臣子,自然不敢也不会有什么妄念,可二殿下可是实打实的帝裔,如今到成了赵毓的爪牙,就是不知道他甘心不甘心了。”
石慎猛然回望山巅之上。
“怎么了?”戎久安让人继续点火,反正他躲在安全的地方,暴露在箭矢之下的只是这里的贱民,生生死死与他无碍,却看到石慎很是心不在焉。
“让他们弄吧。”石慎对戎久安说,“咱们去‘圣地’,如果晚了,恐怕徽郡王世子他们抢先。”
戎久安收拾箭囊,“从方才你就不对劲儿,怎么了?”
石慎依旧不回答,让戎久安赶紧走。
只是,走了几步,他又回望来时的山峰,此时雾水已经弥漫上来,层峦叠嶂藏于其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谷仓这里又燃了两次火,都被远处射来的箭矢灭了火种,等檎她们赶到的时候,那些人虽然没有死伤却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了。檎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入侵者’,而想要点燃烧自己村寨谷仓的人,竟然都是自己的族人。——这人做狗,竟然也做出了瘾头,无人看管的时候,他们自己还叼着狗链子奋力干活吗?
文湛算了算时辰,“檎她们应该到那边了,咱们也过去,顺便让她们带咱们去‘圣地’,既然你确定要做这件事,就别晚了,不然该拿的东西就拿不到了。”
“文湛。”赵毓忽然说,“我又想了想,你方才问我的话。”
文湛低头收拾弩机,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从他紧绷的状态中,看得出来,他极认真倾听。
赵毓,“小时候我是不喜欢你玩弄权术,可就是因为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我心疼你。”
文湛遽然抬头,认真看了看他,轻轻抬手,抚了一下赵毓的额头,才问,“心口疼吗?”
“有点。”赵毓很是意外,“你怎么知道?”
“你额上有冷汗。还有……”文湛,“你难受时候说的话,总像是交代后事,尤其是把我向外推。”
赵毓,“呃……”
文湛,“不过这次你倒是仁慈了一些,居然也开始说心疼我。”
赵毓想要开口,文湛截住,“承怡,北境你一定要去吗?即使可能殒命,也在所不惜?”
他们之前从来没有确切说起“死亡”,有的只是心照不宣,还有文湛竭力阻拦与赵毓竭力画饼充饥。可是,他赵毓只是一介凡人,他不是神明,就连先帝那样紫微帝星下凡,百神护佑的大郑圣主也逃不过生死大限,更何况是他?
如果他是光棍,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他是孤臣,他一条命可以换取封妻荫子;如果他只是众人眼中帝王家的器,不过一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些他都可以一意孤行。可如今,如果他不幸身故,连累文湛,连累大郑帝座易主,此罪孽十恶不赦、百身莫赎。
“文湛……”
“你说,我听。”
赵毓,“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其实,千军也不易得。虽说我大郑不缺人,可是那些都是农户,靠天吃饭,粟米也仅是温饱,身材矮小,力气也不够,不要说挥舞刀枪剑戟,就连骑马都费劲,而陷在北境的原西北军都是在拉莫孔雀河身经百战,十年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屠,并且直属王族,比将帅更难得。损了他们,陛下便失去了嫡系军队,又要回头依靠‘藩镇’,再难裁撤。北境那些‘藩镇’如何做大到如此尾大不掉的地步,未来就得不断上演,循回往复,陛下深受牵制,再难有所作为。”
“还有,……”
“文湛,半月之前在岐山,你曾经对我说过,土地最重要,只要存了地,人死了就死了,只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究会有三千越甲。可是,这是不对的。”
……117章……
赵毓将白天的所见所想大致说了一下,又问,“究竟是土地拥有人,还是人拥有土地?”
文湛沉吟,却反问了一句,“承怡,令岳尹明扬曾是疆臣,又是功勋之臣,对于自己的权力与职责,他有没有对你明说过?”
“这不用他讲,朝廷上人人知晓。”赵毓,“封疆大吏,起居八座,堪比王公,就是因为具有守土之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文湛,“战败之后的处置呢?”
赵毓一愣。
一则,他几乎没有战败过。
二则,……,他想起来,尹明扬曾经在一次酒宴上,轻描淡写对他耳语,“打仗,死了人,主帅尚有可自辩的余地,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死之事只道是寻常。手下军队尽数填了进去,仍然可以征兵,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丢城失地,却是灭族大罪!”
这句话是酒后之言,并且说的太轻巧,赵毓一直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文湛,“千金可以散尽;宫阙可以做土;世间万千繁华都可以付之一炬,只有土地不会消散。只要将土地握在手中,即使大乱过后,百业凋敝,依旧可以春耕秋收,一年复一年,散尽的千金可以收复,宫阙可以再建,万千繁华终归可以一点一点凝聚。”
“那人呢?”赵毓,“人死无法复生,命只有一次。与土地相比,孰轻孰重?”
文湛,“人死虽无法复生,却可以繁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三千越甲可吞吴。那么,承怡,你觉得,究竟是土地重要,还是人重要?”
……
赵毓,“战时存下土地,倒是可以应对言官的口诛笔伐,应对兵部、内阁的问询,可是只余土地而没有人,那些都是荒地,只能长荒草,长不了粮食。粮食需要人来播种,布匹需要人来织造,铁器需要人来锻造,马匹需要人来喂养,更不要说守住这些土地不让财狼叼走,这些都需要人。更不要说众人口中都说厌了的却谁也没当真的‘民心’,一旦失去,很难挽回。”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况且兵法讲究势。‘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如果北境在高昌王攻势之下退守大鲜卑山,甚至退守山海关,则我大郑失势之形态一旦铸成,今后想要扭转,则须耗费较之前所需倍数之功,难亦。”
这是一场豪赌。
赵毓将自己甚至连同文湛的性命一起押上的豪赌。
他自己固然可以千算万算,就看老天这一算,放不放他一条生路。
文湛听完,微微垂了眼睫,忽地莞尔一笑,“好。”说着侧身,让赵毓爬上他的后背,“你现在不舒服,这段路我背你走,等到前面河流,歇息一下,我给你煮罐草药。临来的时候,我让谢翾飞给你准备蜜丸,还没做好,所以我就带了几包药草进来了。”
赵毓,“文湛,……我,呃……原本我一条性命不算什么,虽然不是帝裔,可终究吃了老爹这么多年的热乎饭,总要当真做些什么才不愧对列祖列宗,但是连累你,我……”
声音很轻柔,文湛感觉到,哥哥的气息就在自己脖颈,仿佛此处山峦层叠之处的水雾一般的缥缈,不过他的气息倒是很平稳,“俗话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入了哥哥家门,这就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