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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难过就抱着我。”
“……抱着我就好。”
赵毓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到了外面,暗沉天光如夜幕垂下,眼前有一人,不是猎装,已经换上大朝服,那是召见重臣时的战袍,华美繁复纹路的广袖如同鹤展开的翅,双臂环住,将他扣入怀中,是文湛。他的掌心扣住赵毓的后脑,和他交颈相拥。
很像那一年,在崔珩的小院中,他绝望到崩溃,文湛也是这样拥着他。文湛不婉约也不柔软,全身硬邦邦的,还很炽热,隔着他的袍似乎都可以被他灼伤,可是他们拥在一起,却是叠上了整个生命。
重,重于泰山;高,高于北斗。
文湛什么也没问,就是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喃喃重复着,“哥哥,抱着我,……抱着我就好。”
文湛身上浓重的迦楠香气,犹如一层又一层的铠甲,蔓延上来,包裹上来,将赵毓笼罩住,保护住。很久之后,赵毓听见他说,“要下雨了,咱们先回猎宫。”随后吩咐身侧,“柳从容,把马牵过来。”
赵毓这才发现,文湛身边的人是柳从容,而且他身上也是蟒袍。
柳从容领命,只是尚有丝犹豫,“主子,文王那里,已经跪很久了。”
“让他起来吧。”文湛声音冷淡,“将李氏母子尸身还有解氏父子二人,一并还给他。”
“就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不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近雨水多到令人烦躁。赵毓被文湛骑马带回到猎宫就想要睡一下,压下去令人异常不安的心惊,可是那些如同铁蹄踏过冰河一般的雨水砸到猎宫黑色琉璃瓦上,犹如桃花汛期炸裂的封冻黄河,透骨寒凉却博大洪水,裹着冰与泥沙,自高山涌向峡谷,磅礴却暴烈不羁。
他起身,发现内殿并没有别人,而外殿则有人轻轻说话。
他走过去。
外殿支着小火炉,文湛在亲自熬药。
身侧是柳从容。
原来,方才赵毓听到的很轻的话语是他,此时也是,柳从容轻轻道,“……文王肉袒负荆,跪于猎宫台阶之下,……”
赵毓知道,文湛法度极严,但他不是暴虐恣睢之君王,不会随意玩弄折辱重臣,尤其是对文王,曾助大郑定鼎华夏有大功的戎氏。
退一万步,即使文湛要将戎氏族诛,戎氏父子登天之时也一定九章冕服,即使身首异处也必然华服严整,必不会袒胸露背,折辱于人前。
只是,如果戎氏祈求文湛存一线生机,那就另当别论。毕竟与活命相比,华服严整又算得了什么?
柳从容说,“解家有一女,美貌出众,为世子戎久安贵妾。入府后受盛宠,为戎氏产下一子。本来戎久安想自猎场回雍京之后就上折子请封解氏为世子侧妃,只是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半月前,清河长公主要求戎氏出一女子替代沈臻那位高昌内眷,换人出猎场。而赴死的女子可厚葬,可厚恤其家人,只是要求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一定要甘愿以命换命,于是,戎久安就想到了自家内弟妇,也就是李氏。”
“哈!”文湛手中一根银勺仔细翻搅药汤,听到此处冷笑一声,“倒是忘记了,朕这位长姐,与戎氏,可真是地地道道儿女亲家。”
柳从容甚至没有抬眼看文湛,低眉顺目,说,“戎久安以为解氏贵妾请封作筹码,诱惑逼迫解家将李氏祭出。”
“戎久安正妃并无所出,而一旦解氏贵妾成为陛下册封的世子侧妃,她的儿子便可以继任王府世子。这李氏出身晋中商贾,容貌上乘,却没有倚靠,两下权衡,解家的选择显而易见。”
“这都是燕王自雍京宗正寺带回的卷宗所显。”
文湛双眼都没离开过药罐,那才是他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清河长公主一个要求,戎家就祭一个活人,这不通情理。不过,方才承怡在温挚处遇到的那个女孩子,说的那些事,……”
赵毓知道,文湛一定会了解当时帐中发生的所有事,出现在那里的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语。因为只要文湛问,温挚不敢隐瞒,黄枞菖不敢隐瞒,没有人敢隐瞒。
朝廷撤藩,虽然没有明发上谕,可已推行了一年多。戎氏的军队没有充足饷银,这才在辽东将西北旧部弃了。
文湛都明白,只是没有说明白,也不用说明白。
药已煎好,文湛熄了炉火,静静看着罐中药汁由沸滚到平静,方说,“沈臻内眷手中有漕运的账目,如水般流淌的白银,那才是戎氏当真想要的东西吧。”
“主上圣明!”柳从容,“大殿下在猎场由李氏查到解家,他们惊惧,害怕大殿下马上就能顺藤摸瓜到戎久安,这才灭口李氏母子,本来想要了结此事,可终究……”
可终究棋差一着。
他们没想到文湛听到沈臻家那个瘦马开口一瞬间,他们就无所遁形。
也终究是他们暗行鬼蜮伎俩之时,正是陛下在猎场之时,此为大不敬。有些话不必明说。戎氏在辽东私杀部下,抛弃友军,这些尚且可以自辩,可大不敬则是重罪,即使有大功于社稷的戎氏,一个不好也会被抄家灭族。
文湛,“文王想如何脱罪?”
柳从容,“牵扯进来的所有人,尤其是解氏,全部自裁,包括那位贵妾,还有其所出之子。世子戎久安入上林王狩,于死地求一线生机。”
文湛听了这些话,居然沉默了良久。
随后,他极模糊说了一声,“先嘉王,朕的那位三哥,他……”
柳从容极意外!他御前近侍,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到陛下回忆起之前的人、之前的事,甚至连他的亲生母亲先皇后都不曾,更不要说先嘉王羽澜!
不过,文湛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好,准文王奏请。”
等柳从容退出殿外,文湛回头,正看见赵毓就站在内外殿门边缘。
猎宫本就是宫殿,殿内广袤到有些空旷,金丝楠木的主梁支撑着蔓藤莲花纹路的藻井,它上圆下方,暗合“天圆地方”,细密的斗拱交织出天宇的无上崇高与人神暗语的神秘。
“本来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文湛过来牵他的手,“听黄枞菖说,之前的药你没有喝,落在温挚那里了,我又给你熬了一罐。”
赵毓,“那个女孩子……”
文湛甚至都没有特意看他,“她没事,只是,着温挚严密看管。”
赵毓坐在软椅上,文湛将方才熬煮好的药倒入瓷盏中,推到他手边,等他慢慢喝起来,文湛又打开一个白瓷罐,用勺挖出一点蜂蜜,滴在白玉盘中已经切成薄片的梨上。
“文湛。”
“嗯?”
“你方才笑什么?”
文湛手指拿着金叉,扎了一片蜂蜜梨片,喂给赵毓,方说,“有一件事,已经困惑我十几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
赵毓,“文王吗?”
“对。”文湛手指中的金叉在白玉盘中碾了一下,“他为什么不去死?”
扎了一片梨,又喂给了赵毓。
“十四年前他已是穷途末路。苍老,重病,臃肿。我见到他,甚至已经闻到腐烂的味道,可是他却活着;他将儿女两条血脉都屠尽了,可他依旧活着。这种腐烂甚至毁了戎氏。天命玄鸟一样的黑色大纛都成旧日泡影了,不过,此时倒是可以叹一声何年劫火剩残灰。”
赵毓,“那羽澜呢?”
十四年了,他从未想过,与文湛,在这样的情景中,谈起这个名字。
“其实……”文湛说,“三哥他,从未威胁过我的帝座,甚至先皇后也是这样认为的。她坚信,能够威胁到我的,只有你,承怡。”
赵毓,“……”
“不过。”文湛笑了,“我却知道,你也不会,早在得知你非帝裔之前。”
赵毓,“为什么?”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文湛说,“承怡,你的爱恨太强烈,不适合这个位子。生性柔软是稀世之珍,但是长在你心里,却是痛苦的根源。”
赵毓知道他说什么。
文湛,“我在猎场见到那个姜旋,我只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她。让你跟她说两句话,只是让你开心,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赵毓问他,“文湛,你知关外事?”
文湛点头,“北境军报频传,我知许多事。”
沉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
赵毓喝完了药,而文湛则是很自然地喂他吃滴了蜂蜜的梨子。
良久,赵毓才低声说,“这段时日,我时常会想,世上可有一些什么,是战争,帝王的权谋,权力的搏杀也无法磨灭的?”
“山河日月。”文湛,“还有我对你的心意。”
“嗯。”赵毓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呢?”
“也许。”文湛,“只有天知道了……”
原本猎场的防务由赵毓全权负责,奉宁为其副将,如今他身体不好,正在闭关修养,认真喝药,外人不得觐见,而琅琊郡王则另外有事情去做,所以防务这这一块所有事宜,由柳密暂代。
柳密是文官,自然知道这世间被文人墨客倾力追捧,著书传世的人物,除了帝王将相,就是绝世美人,要不然就是高僧大德。之前他只听说过空镜寺为皇家寺庙,各种消息皆为秘闻,外人不得探知,甚至连主持的身份背景都不明,没成想,如今他人身在猎场,居然有幸见到传闻中空镜寺大主持,他身后的百二僧兵,与黑色匈奴战马。
虽然说这些兵马的调动有兵部的勘合,但是此时进猎场,带着一种诡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当然,如果那些僧兵背后不负着一个一个的麻袋,这种不合时宜就能稍微合一些时宜。
只是,出乎柳密意料之外,这位大和尚看着颇为年轻,全然不似他之前设想的那种白发苍苍的秃驴,而且更加诡谲的是,此主持的眉眼居然看着颇为眼熟,总觉得应该在那里见过。
柳密是虔诚的孔门子弟,从不上山问禅,求名利,求财,求子嗣,而且在家乡的时候,他从未跟从那些同村邻村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各个乡村野庙拜神烧香,按理说,他应该从未见过此等大僧,可为何,此人的眉眼竟然如此眼熟呢?
那位年轻主持大师下马,动作颇为娴熟,虽然锦斓袈裟随着风雨飘摆,颇有些仙风道骨、佛道不分的味道,不过他看起来还是像久经沙场的宿将,而不是长年吃斋念佛的善知识。
柳密先问,“这位长老,不知道如何称呼?”
那大和尚不答却反问,“你是谁?”
“下官柳密。”
柳密这个自报家门颇为随意,没有官职,没有在猎场的权位,可那大和尚听着却长哦一声,“哦~~~~~~”,再点头道,“原来是活阎王。”
柳密,“……”
那大和尚说,“贫僧出家实为被迫,也非本心,因而忘记取法号,你看着叫吧。”
柳密,“……”
那和尚看向柳密身后,以及周围的人马。
柳密又说,“长老持有兵部堪合,您和您的僧兵本可直接入南苑,可如今陛下亲临猎场,所有进出人马必须查验清爽,还请长老命您的僧兵下马,亮出兵器,打开随身行囊。”
那大和尚到是合作,吩咐手下按照柳密说的话去做。只是,当柳密这边的雪鹰旗打开这些行囊,有些意外。僧兵的麻袋中是干山货,干豆橛子,木耳、蘑菇、黄花菜,另外还有一些腐竹。
而这大和尚带着的物件则极华贵:打开黑色缂丝做的包袱皮,几个用黄金描线的朱漆紫檀木盒子,外镶螺钿,内里装满了素斋点心。除此之外,甚至有一个以玲珑镂空雕描绘“天上白玉京”的海南黄花梨木盒,价值万金,抬起穷奢极侈的木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酥皮红豆饼。
柳密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很像九年前在赵毓雍京北城的宅子中抄出一个黑檀木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件雪色白貂大氅。
“如果柳大人认为没什么问题……”那和尚说,“我就把点心盖上了。毕竟,这是我要送人的礼品,乱了,糟了,沾了水,送不出去砸我手里就麻烦了,我可不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
柳密点头,示意手下仔细系好麻袋,也为这大和尚盖好那些穷奢极侈的木盒子盖子。
“长老可与赵先生熟悉?”
“谁?”大和尚一挑眉。
柳密,“赵毓。”
大和尚一嗤,“不认识。”
柳密,“祈王承怡?”
大和尚,“贫僧和此人,勉强算起来,也就些许认得几个时日。”
柳密刚想再问,身后是马踏流水的声音,似是很急切,他们一看,原来是黄枞菖到了。
“柳大人。”黄枞菖,“还在这儿呢!”
柳密迎过去,“这么急,黄秉笔可有事?”
“不是我,是郡王。”黄枞菖,“郡王奉圣命在猎场内追查涉文王以及殷氏案件的王公贵戚,结果在红枣醴川被射了一支冷箭。”
柳密一惊,“郡王可受伤?”
“郡王安。”黄枞菖说,“看来郡王的武功远在众人意料之上。伤不曾受,只是乱已出,所以现需雪鹰旗回防红枣醴川,毕竟,如今猎场内,陛下信雪鹰旗,也信柳大人公正。”
说完,他抬眼,看向柳密身后的大和尚和他的僧兵。
和尚又是一嗤,“你看我做什么?”
“来都来了。”黄枞菖笑着凑过去说,“二殿下也随奴婢走一趟吧。您的这些人马刚好可以将红枣醴川北部山林封住,那些徘徊的山路,那些高耸的地势,那些深不见底的密林,您最熟悉。有您在,那是一只苍鹰都无法在红枣醴川天空中盘旋了。”
柳密虽然面如平湖,但胸有激雷!他方才将这个和尚的身份在心中盘了几遍,唯独没有盘到先帝二皇子宁王摇光。因为,他于元熙三年在雍京考出来的时候,宁王早已于凤化四十年就因谋逆大罪被斩杀在镐水之滨了。
于他而言,摇光是“先”宁王。
真没想到宁王依旧活着,这到底是惊悚呢,还是惊悚呢,还是惊悚呢?
摇光却问黄枞菖,“我那位不可一世的兄长呢?”
“等回头再和您仔细说。”黄枞菖一叹气,“咱先干正事儿。”
摇光,“他在猎宫吗?”
黄枞菖点头。
摇光吩咐手下一名僧兵将这些木制食盒用黑色缂丝全部包裹好送到猎宫,其余人马跟随他、黄枞菖与柳密,同雪鹰旗前往红枣醴川。
此地名字如此奇怪,其实取自“浮枣绛水,酹酒醴川”的典故。
水边祭祀就在这里举行,一种非常古老的仪式,将一些瓜果放在木筏之上,装点祭祀用的青词与符咒,以青藤纸张为底,用朱砂书写,焚烧之后推木筏进入河水,顺流而走。之后,再以酒水洒岸边土地,以示对天地神明的敬畏和祈福。
众人到这里,听奉宁将方才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只见他手指密林之上的天空,“方才的乱子自东方起。陛下的金雕原本在天空盘旋,叼了一只鹿,忽然来了一只海东青,直接冲向金雕的猎物。金雕和海东青就在天空中将鹿撕碎了。”
“可是那个时候,海东青并没有将抢到鹿腿带走,反而直接抓向金雕的双爪,碎掉的鹿肉从高空摔落。随后两只猎鹰就在天空转陀螺。我在西北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两只鹰互不相让,利爪咬合,最后一起从万里高空坠落。”
“那是陛下最得意的金雕,是兄长在西北亲自捕获,出任何闪失,雪鹰旗都有渎职之罪,因而,雪鹰旗向天空中的海东青放了第一箭。只是擦过海东青的尾羽。随后,是第二支箭。可同时,猎场出现了第三支箭矢,却是冲着我的后心而来。随后,雪鹰旗的第四箭终于将那两只鹰隼分开,各自飞开。”
奉宁拿出猎场出现的第三支箭,黑漆木杆,黄金箭簇,白色凌翅鸟长羽做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