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言耸听!”黑衣无面人当中,又是一个声音,“赵毓,此时此处,杀你一个废王还担不起灭九族的重罪,我们数十条性命尽丧于此地,一人身死足矣!”
“是吗?”赵毓轻声,甚至带着几分笑意,“赌吗?”
文湛手向上抬高两分,——哧!第二支细箭射|出!
正中那人眉骨之心!
“陛下亲临……”赵毓喘口气才说,“……南苑猎场。王族领地及以南至朱仙镇,任何阴谋诡计皆为大不敬,以谋逆论处,想活命就放下屠刀!”
奉宁柳密面前那黑衣人一声惨叫,——“不对!听他的话,住手,快住手!”
黑衣无面人群不为之所动,“万不能让赵毓染指漕河,全部灭口!”
文湛手中弓箭陡然转向,对着奉宁柳密面前那黑衣人,松弦,第三支细箭劈空而去!直直钉在那人面具上,碎裂了面具,却没有伤人分毫。
——“果真是九族尽灭的重罪呀……”
那人喃喃自语,看向赵毓这边,和手持大郑军方最强悍细弓的‘六公子’。
他是个很年轻,大约不到弱冠之年的男子。
文湛认识。
端午千秋寿宴的时候,他跟随父母入大正宫觐见。
——赵洵美。
清河长公主的儿子。
由于赵毓将自己的面具摘下,此时的他就像个大扑棱蛾子,在本来不甚明亮的灯火中,显得格外闪眼。他将所有的杀戮尽数吸引了过去,那些刀剑飞矢,如同纱笼照着的灯火之外的飞蛾,死也要向上扑。
柳密揪住奉宁,“郡王不要耽搁,我同温岭在这边,你赶紧过去。”
奉宁摇头,“不行,我得到的命令是护好大人,我就要遵命。温岭功夫不行,这些人不是普通打手,都是被豢养的死士,只留大人和他,你们挡不住,也无法自保。再说,当年景王叛乱、变起肘腋,我兄长孤身一人于重兵围困之中杀出重围,再加上此次带来的人都是西北嫡系,他们不会有事。”
“可是。”温岭,“郡王,您那位兄长是王族有名的武学废,他这个破名声,都传遍了雍京和猎场啦!您还是听柳大人的,赶紧过去吧,相信我,我一定护好柳大人,绝对全须全尾!”
奉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柳密。
此时柳重臣双眼死盯着赵毓那边,看似平静,实则异常焦乱,根本没空顾忌此处。
他想要对温岭解释,——不是长兄,而是六哥。
不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温岭也看着那边,这位‘六叔’的剑术异常诡异,那种感觉很神奇!同样是在杀戮,他并不像那些死士,他没有刀劈斧砍的动作,那些动作在他面前显得是如此的破碎,生命是否就此被收割尚是未知,崩溃的血和肉渣子却喷溅到处都是,不干净。
他不一样。
他仿佛是万年的冻土,剑光所及之处,尽是死地。
那种死亡是寂静的,没有挣扎,没有血肉,甚至连哀嚎都没有,叫人心惊担颤。
赵毓一直被他稳稳护在身后,周围持续数刻的厮杀,数十条性命殒命,成堆血肉之躯被劈碎,可是他的衣角上甚至连一丝半点的血腥都没有沾到,犹如一张花荫下的生宣,柔软而洁净,不染分毫尘埃。
众多死亡带来的安静是骤然降临的。
皓月依旧当空,参天古木将月光筛碎了,夜里幽兰花盛开,馥郁的花香和浓烈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当真流淌出饕餮之宴的盛大和隆重。
文湛的孔雀面具上有血迹,他知道承怡不喜欢这个味道,摘下来扔过花丛,手中涂血的长剑背于身后,才问,“没事吧。”
赵毓的确不舒服,但还不至于像小时候那样一见血就昏倒,只是紧抿嘴唇,摆了摆手,“没事。”他看了看四周,“现如今北境这情形,当真不适宜兴大狱株连。我看……”
文湛也看了看周围,死人之外,还喘气的只剩下漕帮尤七还有清河长公主那儿子,“柳密!让他们把尸体尽数带走,务必查明身份,活着的人全部关押。”
这种音线很特殊,黄钟大吕,金声玉振。
温岭听着头皮一麻。
嘀咕,“这六叔杀人多了,煞气也大了,连二品大僚都敢这么使唤了……”
可柳密则连忙过去,虽然没跪,却极其恭敬应了一声,“是。”
温岭,“……”
此时,筚篥乐声又响。
那不是中原任何一支曲子,而是地地道道的的高昌乐音,似一根丝绸,缠住管子的躯体,悬于天际,奏一场来自天国的舞乐。
垂怜经。
据说,它响起的时候,有死去的人踏过三途河彼岸,重返人间。
“沈夫人。”赵毓忽然高声说,“我知道你是高昌王女,这套吓唬人的家伙事儿,省了吧。”
乐声停止了,连着几声笑,“赵先生可知我从哪里来?”
“自然是南苑。”赵毓看着戏楼,“沈臻获罪,你被株连,入猎场成为这次祭祀的牺牲。”
那边是空的,没有人应声。
赵毓,“沈夫人,赵某不但依旧喘着气,还喘的挺好的。依照你之前说过的话,仓场的账给我,我保你一条性命,不入猎场。”
依旧无人应答。
戏楼映出一枚烛火,委迤而出一盛装女子。
文湛在看清楚那人面孔瞬间,上前一步,挡在赵毓身前,手中横平长剑,剑刃上甚至还沾着黏稠的血。
“承怡……”女子开口。
那是特殊的一种口音,高昌颤音卷着雍京官话,似绞杀,又似缠绵。
“承怡,我好疼。”
女子逐渐走出戏楼,月光下,她一身大郑宫廷朝服,头上戴着黄金翟冠。
文湛陡然怒喝,“来人,拿下!”
奉宁带人持刀就要擒拿。
“殿下!”那女子呵斥,“承怡就在这里,殿下要灭口吗?”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眼前的文湛,和他身后的赵毓。
柳密和温岭一头雾水。
赵毓也看着她。
他伸手扯文湛的袖子,硬生生推开他,使他让开半条身子,让自己直面这名女子。
“你,……,穿的,是什么?”
女子答,“自然是凤化朝昭静贵妃的翟衣翟冠。”
赵毓,“先昭静贵妃阿依拉是高昌王阿尔术依的公主,为了大郑西疆边界和平不远万里到雍京和亲,我父皇待她恩泽甚重。她虽然是贵妃,品级却高一等,位同副后,是以,她的翟冠多一只衔珠金凤。沈夫人,你这套不是她的衣冠,你这套是先杜贵妃的行头,只有先杜贵妃的翟冠上才有一条血红宝石镶嵌的金约。”
听闻这些话,那女子笑了起来,桀桀作响。只是,突然,她又转变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承怡,不要相信太子,是他让我害你的。”
柳密看着她对着文湛称殿下。
温岭想着,这怎么又牵扯出太子?
什么乱七八糟!
疯了吗?
“承怡,我好疼,我在冷宫好疼!”
“被装到麻袋里,被她们活生生踩死!”
“承怡,你不救我吗?”
“你放任我去死?”
“承怡……”女子一声叹息,“你被太子骗了……”
文湛手中长剑直指女子心口。
“殿下想灭口?”
“可是,……”
“当着他的面,你敢吗?”
赵毓知道眼这不是二十年前的故人,他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他什么都明白,他甚至在看到贵妃衣冠一瞬间就明白是谁在策动这场阴损诡异的局。
只是……
他控制不了。
似水流落谷,日升月降。
他控制不了!
心口碎裂,浓血自腔中喷涌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