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密听着,不禁心中一惊。
——赵毓,怎么会如此沉不住气,被查伊瑝用几句言语就挑起怒火,将自己陷入 “对高昌王百般维护,与高昌王情真意切” 的境地?
“有旧闻。” 查伊瑝继续说,“殷忘川昔年在雍京居住的时候,就与赵先生过从甚密。”
众人以为赵毓会极力否认,没想到他却直接点头,“是。”
查伊瑝,“高昌王昔年在雍京,住在赵先生的府邸?”
赵毓,“是。”
查伊瑝,“赵先生对昔年这位友人,如今大郑的敌人,想必,也是有些复杂。”
赵毓则笑了,“到也没什么复杂的。不过……,昔年,他不是友人。”
他的眼神飘过众人,看到微音殿的雕花窗,外面的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还有铺于水面上,开到盛极的红莲。
查伊瑝,“御前,赵先生如此否认,有罪犯欺君之嫌。”
“他曾是,……” 赵毓,“我的家人。”
众人委实一愣。
甚至连查伊瑝都愣了。
“住口!”
御座之上,文湛骤然呵斥!
指间瓷盏狠砸于地面!
名贵的元熙官窑盏,在太湖金砖地面上碎裂一地,如同隆冬北境之地,白雪皑皑,覆盖一切生灵。
静。
此时微音殿的静,若积水自万仞之巅轰然落下,汹涌奔腾,带着毁灭的杀意。
众人皆匍匐,脑门叩于地面,不敢抬头。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扶住赵毓的手臂,红底描金的江崖海水纹路,是黄枞菖。他低声在赵毓耳边说,“起来吧,陛下走了。”
众人这才松口气,抬头,从跪着的太湖砖面上起来。
不知怎么了,这些元熙重臣们总觉得有些空茫。
微音殿依旧。
大殿顶上莲花缠绕,琉璃灯盏华彩万千,甚至连香炉中的焚香都散发着静谧的香气,蜿蜒出一道纤细的不可捉摸的云,飘荡而去。
可是,这里似乎曾经被水涛淹没。
如今,滔天巨浪退去,留下了满目疮痍与遍地尸骸。
元熙宰辅,自有元熙宰辅的气度。查伊瑝看着黄枞菖搀扶着赵毓,过来,未语先笑,和颜悦色说道,“赵先生不必忧虑,陛下顾念手足,自然对先生宽仁。”
朝野赞文湛是雄主,是圣王,文韬武略君临九州!
却从未说他“顾念手足”!
赵毓看着他,也是笑,“多谢查相宽慰。”
查伊瑝微笑着拱拱手,与顾澹离去。
梁徵走的时候,面对赵毓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指着他半天,一声长叹,甩袖离去。柳密也是沉默,施礼之后就走了。而旁人与赵毓不熟悉,自是无话,只是,鹿有鸣离开之前,面对赵毓执同辈礼,说了一句,“赵先生,性情中人。”
偌大的微音殿中,只有赵毓,黄枞菖,和楚蔷生。
楚蔷生看着他,随后看着殿外,“鹿有鸣在寒门士子与雍京四品之下文官中极具威望,得他一句‘性情中人’的言语,不容易啊,承怡。”
赵毓没吱声。
“陛下,……” 楚蔷生叹口气,“十四年了,我从未见他如此暴怒。”
……
那是遥远神秘的星空。
眼睛从这里望过去,视野内是繁茂紫竹,竹枝竹叶分致错乱,显得至上星空广袤无垠,却残缺不全。
玉熙宫后山紫竹林,先帝命人所种,旨在打醮时接引仙气。
如今先帝驾崩多年,今上对修真打醮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紫竹林也就多年无人打理,荒芜了。
赵毓躺着竹林层层落叶之上。
看着……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时常仰望星空,也时常发一些感慨,——这个尘世如此的寂寞如雪!
忽然!周围脚声凌乱。
嘈嘈杂杂。
甚至还掺着兵器砍劈杂草硬竹的锋利破损声。
赵毓下意识摸腰间,陡然惊觉,——这里是禁宫,他没带防身弩|箭!
此时,一盏琉璃灯,在重重落叶与杂草之后,璀璨而纤细的光线透了过来。
他看到光,就愣了。
提灯之人一看到赵毓,停下,声音极低,似乎高声一些就能累到他,“怎么在这?”
随后,转身将手中灯交给身后的柳从容,挥了挥手指,让他们走。等那些人都退去,文湛才说,“泥炉上还有给你的汤,你再躲着,就凉了。”
说完,他走过去,伸出脚踢了踢赵毓的腿,“过去那边一点。”
“我,……” 赵毓向旁边挪了一下。
文湛过去他身边,坐在竹林落叶之上,学着赵毓的样子,躺下,看着那边星空。
“这竹林好乱呀,禁卫军和柳从容,还有我,找你,找了半个时辰。” 文湛居然还能心平气和的感慨一下,“原先,先帝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赵毓,“当然不是!当年紫竹林可是仙气飘飘。还不是因为你不喜欢这里,所以才荒了这么许多年?”
“是吗?” 文湛有些不以为然,“你躲我做什么?”
赵毓支吾,“我……”
“知道查伊瑝呈奏什么了?” 文湛的声音有些飘忽,“西北边境什叶镇上一封废弃的婚书。故西疆十六国通行六种语言写就,其中有文言文,还有,……高昌文。”
“我看到了他的花押。”
“字很好看,极认真,似乎他生平所学都凝在那几个字上面了。”
“殷忘川。”
“承怡。” 文湛忽然换了声线,很认真,却没有看赵毓,问,“什么时候的事?”
赵毓,“战争结束,西北撤军的时候。”
文湛,“他用什么蛊惑了你?”
赵毓,“他说,一起走。”
文湛知道,那象征着自由。
这是他用尽全力,拼尽生命也无法给予的。
他的爱,无论怎样深厚,都是沉重的,天生带着牢笼与桎梏。
……
“你还不明白吗?”
“陛下!你是大郑的皇帝,你就是大郑王朝!”
“所有人,你的亲人,爱你的人,甚至是你爱的人,我们所有人!”
“全部都是你,你头顶的天子十二旒,你身后大正宫的奴隶!”
“生生世世都要为它们卖命!”
“生生世世!”
“不死不休!”
……
当年,殷忘川将签字押花好的婚书送过来,赵毓只能让他等一等。
因为,几乎同一时刻,雍京出大事了。
景王南苑叛乱,祸起肘腋,文湛重伤。一封司礼监红封诏书八百里加急呈送西北,赵毓连着三昼夜不下马,千里回京。
赵毓守了文湛七天七夜。
等皇帝终于醒过来,那天夜里,雍京下了暴雨。即使多日未睡,赵毓却无法合上眼睛。他就站在寿春宫的廊檐下,看着烟雨迷蒙的大正宫。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童年的乐土,还有,似乎他全部的回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最深刻的,入了骨血的回忆都是在这里。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抛开这一切,只是,当他再看到这里,他明白,这里似乎就是他生命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同他长在一起了,切割掉,就会把他彻底毁坏。
一站,就是一夜。
……
殷忘川,“你不回雍京了?”
赵毓,“江南热闹,人多,货物多,银子多。”
殷忘川连头也没有抬,“你以后都不回雍京了吗?”
等了好久,赵毓吃完了三颗枣椰,把篮子放在一旁,拍了拍手,才说,“路断了。人这一辈子,想要过的去,就得向前走。”
……
其实,回雍京的路一直没有断。
还有人,一直在等着他。
那人说:
——承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我不可能永远等着你。我只能等你到今生今世,我死的那一刻为止。
……
赵毓,“我没同意。”
文湛,“我知道,那是一封废弃的婚书,就是因为没有你的名字。”
废弃的婚书,终止的盟约。
他们之间无论有怎样的过往,怎样的情谊,怎样的盟誓,是否曾经同生共死,是否是“家人”,都断裂了。
从那之后,他们就是敌人了。
文湛忽然扯住了赵毓的袖子,扣住他的腕骨,“哥哥,我们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