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九翅是裹着油纸直接上锅蒸的,和水发的味道不一样,你试试。”
文湛吃了几口,“嗯,味道还可以。”
赵毓,“多吃点。”
文湛忽然说,“承怡。”
赵毓,“嗯。”
文湛,“我们聊聊名分的事。”
赵毓,“呃……”
文湛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用刀锋在竹简上刻写圣经贤传一般,一笔一笔,极认真,几乎到了虔诚的地步,“承怡,你毕竟是有家室的人,就算我没有正式名分,可是既然你心中已经认定我了,就不能三番四次给人机会,让那些不相干的外人挖空心思与你联姻。”
赵毓,“我,……我没有三番四次给人机会呀,我一下子就拒绝了。”
文湛,“你应该让他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赵毓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文湛为了不让人左右甚至议论自己的婚事,他作为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言官封口。
赵毓,“可是,……,可是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煞气呀……”
“是吗?”
文湛这连个字,是从嘴唇中飘出来的,轻轻的,却直接砸到赵毓的心尖上,让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随即,似乎有人用力攥紧了他的心,狠狠一扯!再松开之后,他疼得都有些晕眩了。
“那至少,承怡,不要让外人以为我们关系疏远,这样,才会为你避开一些看不见的陷阱。”
“哥哥,你也不想让我时时刻刻都揪着心吧。”
赵毓,“……嗝!”
此时,门被推开,柳从容进来,在文湛耳边说了几句。
文湛淡淡笑了一下,拿过布巾擦擦嘴,“承怡,陪我去一趟诏狱。”
赵毓,“啊?做什么?”
文湛,“尹名扬要呈折。”
大郑诏狱。
刑赏,人主大柄,天下公器。
早已经入夜,石头砌成的牢房在严密的树荫之下,更显得阴暗与压抑。
锁,被一道一道打开。
赵毓拎着食盒随着引路的一名刑部官吏一路走,长条青石堵成的通道,只在沿途墙壁上有松油火把,随着风摇曳跳动,仿若鬼魂。
眼前是一排封闭的牢房。
“赵先生。” 那名刑部吏停下,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石牢的门,“尹公子就在这里,您自便。”
赵毓按照习惯,随手递送出一点碎银子,刑部吏连忙拒绝,“赵先生,不可陷我于死罪。”
也对,陛下在此,谁敢贪赃枉法?
于是,他从善如流,“有劳大人。”
那人走后,赵毓进入到牢房中,看见尹徵趟在厚厚草垫子上。“桂宝儿,我给你带了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因为不知道他这两天饮食如何,赵毓没有带肘子和佛跳墙,“还有山药粥。”
尹徵赶紧起来,“姐夫,你没事儿不要来!”
赵毓把食盒摊开,里面有一个瓷罐子,揭开,玫瑰酸梅汤,花香的清甜味道冲破凝重,瞬间炸裂。
赵毓冲着尹徵的鼻子用手背扇动两下,“不想我来?”
尹徵,“我肯定想姐夫天天来,可是这情形,我怕连累你。”
赵毓,“傻小子,你连累不着我。行了,吃吧。”
尹徵先捧着罐子喝下去一半的酸梅汤,随后拿起来一块枣泥糕,开心吃起来。
“这里的饭菜都还成,挺干净的,就是忒粗。” 尹徵说,“每天萝卜白菜豆角土豆,配着大白馒头,我都要瘦了。”
“还有大白馒头呢。” 赵毓乐了,“伙食不错。”
“对了,姐夫。” 尹徵忽然凑到赵毓眼前,“我听说……”
此时,牢门打开,文湛进来,他身上的孔雀翎金线缠枝莲在幽暗的火把下,显得异常夺目。
“六哥!” 尹徵甚是惊异,“您怎么也来了?”
“公事。” 说着,文湛随手关闭了牢门。
尹徵连忙把自己最干净的一块铺盖挪了过去,“六哥坐。”
赵毓,“你小子,我来怎么让我坐草堆,他来,你就给他坐锦堆?”
尹徵,“哎呀,姐夫还挑我这个?姐夫是来看我的,这是私事,六哥是公差。”他起身,去看了看牢门,倒是关闭得严丝合缝。于是回来,凑到赵毓眼皮子下,“我听说,圣驾到了。”
赵毓,“是。”
尹徵,“是老爷子喊冤吗?”
赵毓失笑,“你到什么都知道。”
“我在这里还是混得很开的。”尹徵又凑了凑,“姐夫,你说,老爷子喊冤,皇上能信吗?”
赵毓,“那我就不知道了。”
“也是。”尹徵想了想,这一次凑合赵毓凑得更紧了,“姐夫,咱们这位皇上,是不是特别狠?”
“……” 赵毓,“小心隔墙有耳。”
“没事儿。”尹徵,“这里就你和六哥,都是自己人。”
赵毓抬起来手指抓了抓脸蛋子。
尹徵,“咱府老爷子不是个怂人,在西北多横啊!唉,可是一提起咱们这位皇上,就跟个吓破胆的耗子似的。”
赵毓抬起来手指抓了抓半根眉毛。
烛火忽然爆了一下,尹徵一下子看到赵毓身上,不是普通深色绸衫,而是黑色缂丝翔鸾纹锦袍!
“姐夫,你这穿的是什么呀!”
赵毓挥了挥袖子,“好看不?”
“好看倒是挺好看的。”尹徵疑惑,“可是姐夫,你穿这个,不会犯忌讳吗?”随后,他又一想,“反正姐夫你神通广大,你穿上这一身,就说明,你就是能穿。”
赵毓又是一笑,“其实,今天来,我想着,和你说件事。”
尹徵,“什么?”
赵毓,“你六哥的事。”
尹徵,“不会是我们的事,连累了六哥吧!”
赵毓摆手,“没,没有。”
尹徵,“那就好。我琢磨着,我们自己倒霉就算了,可别连带着亲戚朋友们沾包,那就太不好了。”
“是这么回事……”赵毓向前探了探头,“桂宝儿,上次引荐你给雍王,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尹徵,“七哥待我挺好的。”
赵毓,“这个,……,你六哥,是你七哥的亲哥哥。”
尹徵,“呃?”
赵毓,“还有,他们俩的母亲是亲姐妹。”
“哦!!”尹徵焕然大悟,“原来六哥也是皇亲国戚!我就说,六哥如此人才,不可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赵毓,“……?”
尹徵,“我听说七哥他娘亲的家族特显贵,这种家族的姑娘,不可能嫁给凡人。六哥的娘亲也是这个家族的闺女,那六哥的爹,一定非富则贵。”
赵毓,“……”
尹徵忽然有些灵敏,“姐夫,六哥,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毓,“没有。这个,桂宝儿,我再跟你说一下啊。你看,我跟你七哥,我们也是兄弟。”
尹徵,“不是,姐夫。现如今是伏天,你是不是被热懵了。”
赵毓,“……”
尹徵,“其实吧,姐夫,我当时也怀疑过,你的身份不普通。崔侯说你是表弟,我当时就觉得,你可能是那个废王承怡。但是,我一想,马上就知道自己想劈叉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忒聪明!”
赵毓,“为什么呀!”
尹徵,“废王承怡那个倒霉蛋儿坟头的草,早都三丈高了。”
赵毓,“……”
尹徵,“这是你说的呀!从小我娘不管我,你就给我讲故事,——从前有个京,京里有个宫,宫里有个倒霉蛋儿,名字叫承怡,他坟头的草,早就三丈高了!不瞒你说,我小的时候总做噩梦,一梦就梦见坟头长草高三丈,吓得都不敢睡。姐夫,你说,这个倒霉蛋儿到底咋回事,怎么坟头的草愣是比旁人的高出一大截?”
赵毓,“……”
哗嘞,哗嘞,……,这是异常沉重的铁链在粗糙石板上拖拉的声音。极其压抑,极其沉闷。沿着外面狭长黑暗的通道,拖着异常沉重的步伐,透过关闭的牢门,逶迤而来。
两声长,一声短,一声长,一声短。
像是地狱的鬼,在沉吟,——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赵毓看向门。
“姐夫,这是西北军赵部的暗号!”尹徵一把抓住赵毓的腕子,“你麾下的西北军不是在敦煌就地裁撤了吗?不是有禁令,这套暗号伴随着赵毓部番号一起作废了吗?”
赵毓,“你怎么知道?”
“我爹说的。”尹徵,“最近一个月,我爹喝多了酒,时不时也给我讲讲你的事。”说着,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姐夫,不会有鬼吧。”
“什么鬼?哪儿来的鬼?”赵毓,“我西北军是被裁撤了,又不是被杀绝了。”
此时,门被文湛推开,他说,“刑部提审犯人。”
赵毓也站起来,出门,而尹徵扒在牢门边上,脑袋向外看,被赵毓摁了回去,“别出来。”
隐藏在黑暗中的狭长通道,有两刑部的吏员押送一名全身重铐的犯人,艰难前行。
通道两边墙壁上的火把陡然一爆!
赵毓忽然开口,“是你,用我西北军的暗号?你……”
那名犯人像狂兽一般暴起!
刑部的吏员根本押不住他,只能死死抓住他的链铐,却丝毫阻挡不住那人的狂乱,被他拖在石板地上,一路滑行。
“圣驾在此!”
“护驾!”
“护驾!!!”
恐惧与杀气,和在混乱的叫喊中!
文湛不想过于车马嚣张,随扈的禁卫军全部简装便行,原本应该反应灵敏,只是此时诏狱底层的通道过于狭窄,那些禁卫军根本无法近身!
皇帝一抬手,握拳,手势在一瞬间制止喧嚣。
柳从容迅速从一名禁卫军手中拿过一柄出鞘长剑,将剑柄呈上。文湛单手抄过长剑,一把将赵毓扯至身后,以身躯护住,剑刃横于前。
“赵毓!!”
那人开口,似乎绝望野兽在嘶吼,——“赵毓!”
“你还活着?!”
“殷忘川以长生天起誓,说我一定会在雍京见到你!”
“他说你还活着!我十七位兄弟的骨灰,我程氏满门十三亡灵的牌位,还有我的身后事,尽可一并托付!”
“哥!”
“你活着,我们为什么找不到你!”
“哥!”
“你在雍京,可我在午门以性命相搏的时候,你在哪儿?!”
“哥!”
“弟兄们冤死的时候,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