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着,赵毓的脚丫子已经探到了雍京与绮镇的地界边缘,却被那位主将一把拉住,推回来,“赵先生稍安勿躁,绮镇情况不明,无论是祸乱还是民变,又或者是其它,此时您都不宜沾边。”
赵毓此时才察觉到问题的严重,并且,从眼前人话语之间听出了弦外之音,——绮镇似乎有他们出雍京时候没有探知到的东西。于是正色,先是道歉,“是我思虑不周。” 进而说,“我之前只想快些到绮镇,把乱七八糟的事儿给平了,没想到,……”
薛宣平饶是再急,这个时候也冷静了下来,对着主将深施一礼,“封将军,是我们冒失了,幸亏有您在这里,不然我们不知轻重一脚探进去,再拔|出来,不沾个两脚泥是绝对不会顺利脱身的,没准儿还要砍下一条腿,才能断尾求生。封将军,咱们也是多年未见,如今我们都在雍京城讨生活,以后您要是缺酒喝,一定要来找我,别的不说,老白干管够,猪肘子管够!”
薛宣平觉得自己特别热情,热别好客,特别念旧情!他对自己满意的那简直就是一塌糊涂!结果那位主将白纸着一张脸,安静的看着他说,等他终于说完了,就平淡说了一句话:
——“我不姓封。”
薛宣平,“(⊙_⊙)”
不错,薛宣平认识眼前这人,当然,赵毓同他更加熟悉。
因为。
这位主将,曾经是赵毓在敦煌行辕的门神。
薛宣平第一次在西北看到这人,就是九年前,在敦煌。
那是元熙五年,腊月底。彼时西北战事不利,赵毓从雍京押运回来二百七十万两白银的军饷善后,同时跟来的还有一个十三四的半大小子,就是眼前这位主将。
俗话说,三岁看老,这小子当年就是一付板正冷淡的模样。
赵毓同他的关系挺耐人寻味的。说他们不熟悉吧,老赵千里迢迢把个半大的孩子从雍京带到敦煌,万一出点啥事,和人家大人不好交待;可是要说他们熟悉吧,以薛宣平被烤羊腰子和馕塞满的脑袋瓜子都能品出那两个人疏离的味儿来,也确实谈不上亲热。
可,最损、最绝的却是,赵毓把这孩子当门神一般,贴在自己西北主帅行辕外。
当年,这是敦煌一景儿。
老赵觉多,一天三个时辰的沉眠雷打不动,偏偏西北战事瞬息万变,总有人、有军情在他睡觉的时候上门打扰。这小子面色如纸,油盐不浸,就守在赵毓行辕门外,谁来了,都是那句话,——“闲人向后退,不许过界。”
别说,这个损招有奇效!
那些年,在西北,尹氏那些宿将,几任甘宁总督,甚至是兵部过来督战的大员,到敦煌行辕揪赵毓,见了这一景儿都乖乖折返,不打扰赵毓睡觉。也不知道是怕了老赵的混不吝,还是怕了这小子的门神煞气。
这小子一直不和人,同谁都不亲近。
在西北这些年,薛宣平只听见赵毓唤他“封宁”,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姓封,名宁。
结果,今天,人家当面否认,这让薛宣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有。
方才,薛宣平其实一看到带兵封住雍京和绮镇边界的人是他,心中打个突:
——这官运也太亨通了!
——升迁未免太快。
——就算背靠西北军的功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子,混成正二品武勋权贵,着实不对劲。
——西北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与他相比,简直个个都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除了赵毓,哪个还有这种机遇?
半夜,雍京北,绮镇南,边境上,竟然静的令人心悸。那位不姓封的“封将军”将这里守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那些原本想等一下看情况的行人们,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另寻他路,也就陆续散去。剩下的人,除了兵士,就只有赵毓和薛宣平,前进不得,也不能折返雍京,于是,他们就在官道旁边的树林中,给马散了缰绳,让它们自在吃些东西,自己则席地而躺了。
“早知道出事,今晚没饭辙,咱们在铺子喝羊汤的时候就应该再揣俩馍。”
薛宣平摸了摸早已经叽里咕噜乱叫的肚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些兵士。那里安静得连人轻声说话、马匹嘶叫的声音都没有,束甲带兵器的军士们静静坐着,像敦煌石壁上一排一排的雕像。
——赵毓部西北军!
陡然有些恍惚,薛宣平砰一下子坐起来!
像!
像极了!
如果周围没有稻田、官道、茂密的树林,与和煦的雍京盛夏夜风,兵士们身上俱是雍京编制的服色,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赵毓的嫡系军队!那支,早已经被解散在敦煌的军队。大郑军队真正的王牌,不世出的名将与无数的辉煌战绩,却只能掩盖在西疆万里黄沙之下。
一瞬间,薛宣平似乎又回到了西北。
有万里黄沙,也有天山绿洲。
起风了,送过来浓稠的血腥味道,也送过来红柳羊肉和葡萄美酒的香气。
薛宣平扭头寻找赵毓,他想看看这位昔日的不世出的名将此刻的光景。
呃,……
此时的赵毓撅着腚,爬在河水边上,拿着牛皮水囊正在灌水。
这位昔日的不世出的名将一边灌水,一边扒拉水,还一边抱怨,“这水咋这么冷,连条能塞牙缝的鱼都欠奉。”
一瞬间,薛宣平立刻回到了雍京北绮镇南的小树林中。
“老赵,你看那些兵士,居然也没带干粮?”
“想必和咱一样,事发突然。”赵毓认命,知道一条小河里面捞不出大鱼,于是拎着水囊起身回来,靠着拔|出地面的大树根躺着,“他们应该也是急着出了雍京城,本想着到绮镇吃饭,却没料到天有不测,绮镇有旦夕祸福,今晚的绮镇大肉包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说完,有气无力的叹口气,“唉,~~~~~~~~”
薛宣平,“……”
其实,对于饥饿,他们挨得住。
真要打起仗来,三天不吃饭不睡觉的事儿常有,此时太平了,饿一顿都不是个事儿。
薛宣平又看了看那个不姓封的封将军以及他的部署,——这是一支诡异的,带着极强赵毓烙印的军队。
看来,抗一顿饭的缺失,也不是大事儿。
“老赵。” 薛宣平看着赵毓,“我想问你一件事,憋在我心里几年了。”
“账房不是知道我的钱在哪儿吗,你想借钱直接开口。”赵毓莫名其妙,“这点破事儿还用憋着?”
“谁跟你借钱了,我问正事。”
薛宣平一摆手,正色道,“当年,西北战事平息,你回了一趟雍京。”
当年,一封内廷司礼监的红封诏书八百里加急递送西北,赵毓只交待了一句“家中有事”就千里回京。
萧则与另三人随扈,却被挡在雍京城门外。彼时,雍京九门封锁,只有赵毓关防能进城。多年之后的今天,一些流言兜兜转转,薛宣平就算消息路子野,也只是隐晦得知,当年皇帝遇刺,生死未卜,东宫未立,大郑王朝在天下无察无觉中,经历了一场几乎要倾朝覆野的危机。
“当年那个光景,平定西北数百年战乱的大功,雍京内乱,老赵你就算趁机要挟朝廷割据土地,都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你补齐了八百万白银的军饷,一刀裁撤了西北军,自己回冉庄种地去。”
“你咋想的?”
“有什么比裂土封王更重要?”
赵毓一边听着,一边喝水,一边从怀中拿出浓重香气的手帕擦了擦嘴,有些莫名其妙,“有很多事都比这玩意儿重要啊。我们明天能不能到绮镇,绮镇到底咋了,绮镇的肉包子到底是加大葱还是加豆角又或者是加茄子,哪个更好吃,等等。”
想裂土?
大郑一千二百年,有这个想法的衮衮诸公,坟头都成古迹了。
薛宣平也知道问不出啥,“你啊,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没出息。”
赵毓一挑眉。
薛宣平,“我看,在你眼里,裂土封王也不如你那个小白脸热炕头。”
赵毓一乐,满脸发|春,不住点头,拿着香气浓郁骚气十足的手帕又擦了擦手,“这到是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