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并无觊觎之心,妹妹若是不方便说,我也再不问了。”聂予慈语气坦荡,又端酒一饮而尽。
弑月看着她,也疑窦自己是否戒心过重,只是的确兹事体大,便选择沉默以对。
“听见这附近常有一天竺僧人表演幻术,妹妹若有兴致,不如一同前往观看?”聂予慈调转话题,提议道。
弑月微微瞥一眼独孤河。
“传闻这天竺僧人幻术出神入化,能画地为江河,摄土为山岳,嘘呼为寒暑,喷嗽为雨露。不仅如此更奇的是,他已在兴化坊设下幻术迷阵,破解者可得知他的幻术诀窍。”
独孤河来了兴致:“有趣,正好去瞧瞧。”
兴化坊攘来熙往语笑喧阗,西南方设着一个棚屋,内中端坐一个赤须满面的棕肤僧人,白巾缠头,长袍赤脚。
三人还未靠近,就看见几个王孙公子打扮的人疯狂冲出棚屋,皆魂飞魄散,连滚带爬。
其中一个半晌抚平气息,怒道:“你这个妖僧,在里面搞得什么妖术!”
路过行人也驻足询问:“这是怎么了?”
“这个妖僧,在里面设了个刑场,我们几个兄弟一进去,就有牛头马面要过来砍我们的头!”
一个稍微胆大些的路人往棚屋里招一眼,奇道:“这小小一间棚屋,又是紧挨着墙壁,哪里有地方造刑场。”
突然僧人笑道:“老衲这幻术便是因人而异,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皆心生,你们心中所想什么,在这阵法中便见什么。”
那几人的面色由惊惧逐渐转为带有几分心虚的恼羞成怒,一拥而上,攻向僧人。
独孤河箭步上前,挡在他们前面。
“滚开!知道老子是谁么!敢拦老子的路!”
一拳打向独孤河面门,被他一把扣住攥紧,顿时对方痛得龇牙咧嘴。
“好小子,我们可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人。”旁边另一人抄起板凳冲向独孤河后背,突然空中飞来一粒石子,正中胸口,那人顿时倒地哀嚎。
“原来是裴郃大人,失敬失敬。”聂予慈上前道,“但我记得,裴郃因为在军饷贪污案中因收受贿赂放过左武卫大将军只把他的中郎将推出去做替罪羊。”
几人面色骤变,战战兢兢望向聂予慈,问:“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以后你们规矩一点,不然这事可就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了。”聂予慈笑意盈盈。
几人忙落荒而逃。
“大师,”聂予慈望向天竺僧人道,“你这阵法的确有趣,我们也想进去试一试。”
僧人微微抬眼,扫过三人,缓缓点头,神态高深莫测。
弑月随聂予慈走进棚屋,里面狭小昏暗,重要的是并没有其他入口。她左右环顾,正想问阵法入口在哪里,却发现前方的聂予慈已不见身影。
忙回首寻找独孤河,更是无影无踪,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同样阒然无声,顿时心中七上八下,想要呼唤他们,又担心触发迷阵,便努力镇定心神,停在原地,静观其变。
忽然间,远处现出一星光芒,若隐若现,半明半晦,她犹豫着走过去,光芒愈加耀眼,眼前一白,竟然回到了弑月城外的护城河边。
始河。
河中是祖姥姥灵魂所化为的结界,飞鸟游鱼都不可过,落水更是必死无疑。
然而此刻河水干涸,只剩下疲惫狰狞的河床。
布满了犹如皱纹一般的龟裂。
她不禁心头疼痛,仿若已遗失最珍贵之物。
河床上站着一个人。
她莫名觉得很熟悉。似乎是遗传几代的记忆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曾经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入城。
她缓缓走近,那似乎是一个哭泣的背影。背影猛然回首,却是她自己的脸。
“祖姥姥参悟阿底提,以身投河,筑造结界;姥姥锻造修光剑,威震江湖;母亲舍弃所有,夺回弑月城。”
“你呢,你能做什么?”
“母亲的遗言,如今你做成一件了么?”
不,不是。她睁大双眼,失控一般朝那人扑去,去发现那只是一个幻影。
脚下趔趄,直接跪在地上。
膝盖隐隐传来的痛楚反倒让她冷静下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些只是她心中的执念,所有责任,荣耀,传承,让她不免对自己的道路彷惑恓徨。
没有阿底提,我真的还配做弑月城城主么?
身后突然传来潺潺水声,缓缓漫过她的双腿,骤然汹涌,瞬间汇成滔天巨流。
自幼耳闻目染始河的恐怖在这一刻无限放大,那只灰雀在落入河中的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河水猛地将她吞噬,整个身体在河水中沉浮,脚下却触不到一处坚实。
恐慌逐渐蔓延,她想要发疯般地大喊求救,但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象。
她猛地攥紧掌心,默念秘术心决,还好,光还可以汇聚。
光在掌心逐渐凝结,生出利齿,割破肌肤,鲜血滴下,汇入河中。
她们在我的血液中,会一直陪着我。
她莫名感到安心,掌心的疼痛让脑中瞬间如明镜。
混杂这血液的光镖瞬间向四面八方射去,骤然撕开眼前的晦暗。
恍惚间定睛一看,自己还站在棚屋中,身旁那天竺僧人仍是高深莫测的微笑。
“施主凭借自己走出迷阵实属不易,但终究没能破这迷阵。”僧人摇头,“世间何处不是虚妄,施主走出这棚屋,外面怎见得不是幻境呢?”
弑月注视他良久。正欲离开,僧人又道:“虽未破阵,但已有慧根,我送施主一句话:一切幻境的构建皆以现实为根基,无所有相,即是真实。”
屋外,聂予慈满面泪痕,正用手帕轻轻擦拭。独孤河似乎惊魂未定,出神不语。
她走过去,聂予慈觉察,忙道:“怎么才出来,这迷阵的确有几分厉害,我......唉。”
“你的手怎么了?”独孤河眼尖,急道。
“不碍事。”她淡淡道。但手还是被独孤河拉去包扎。
弑月看着一脸专注的独孤河,耳边依旧回荡着河流的泊泊。
“姑娘,沉瑟姑娘派我来告诉姑娘一声,虚破公子已大体复原,请姑娘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