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真的成为了一座干硬的雕像,这一日,璃音便是想动,也再动不了了。她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迷,只余一丝渺远到了天际的意识虚虚飘着,像一只风筝,而系着它的那根细线,颤颤巍巍,似乎只消一阵风吹,就要彻底断裂。
模糊虚幻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随着生命力的流逝,竟愈发清晰了起来:要结束了吗?好像是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啊……
她的一生,如此短暂的一生,还没来得及绽放出什么,竟就要这样结束了。
结束也好,不,应该说,真是太好了。
她好难受,身上的痛她已渐渐麻木、感受不到了,但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疼,五脏六腑的衰竭,更是时时刻刻生发着钝刀子割肉般的窒息感,她真的太难受了。
管它什么遗憾,什么不甘,她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子,百官,乃至天下的百姓,应该也都等烦了吧,平常“祭品”最多也就撑个两三日,她撑着活那么久做什么呢,赶紧死了去天上报信才是正事,她早死一日,灾情便快一日可解。
这可真是抱歉啊,她太能撑,太能活了。
不过别急,很快,很快了,她能感觉得到的,很快她就应该会……
可偏在这时,在午后最是浓炽的日光之下,蓦地,少女卷翘的睫毛之上,嘶地一下,窜出了一抹细小的火星。
对面山上,摇光指骨猛地收拢。
男人探出面具的眼睫,也随那一点火星的燃起,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一下。
那小小的一点火星,仿佛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山风助力,少女的眉毛、发尾、素薄的祭服,还有她身下那一捆薪柴,都争先恐后地,腾出了一簇簇微弱的火苗。
扩张到极致的五感,让摇光将对面山上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感知地清晰。
就在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坐上祭台后便再没发出一点声息的少女,自喉间溢出了一声闷抑到极致、也痛苦至极致的、低低的哼吟。
以为早已失去了痛觉的躯壳,被火苗灼舐着,翻天覆地般、剧烈地烧痛起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能死了啊,那时任它火烤风吹、鹰啄蚁噬,她都感觉不到、也就不怕了。
是上天嫌她承受的痛苦还不够吗,否则为什么偏偏,偏偏要在她意识尚存一线的时候……
火势渐大,像一团会吃人的大舌,很快,少女纤薄的身影,便被完完全全吞噬了进去,再瞧不见了。
只有皮肉不断被灼出滋滋的声响,和少女极微弱、极偶尔的几声呻/吟,还在自那嚣张狂舞的火舌之中,不停传入摇光的耳中。
“阿璃,别怕。”
他轻声向她传音,可惜再看不到她灵动的眼,来给他作出任何回应了。
夫君?
在最后一抹意识快被炽火燃烧断裂之前,璃音似乎听见了夫君轻柔唤她的声音。
她有点生气,不是警告他不许来看了么?他怎么这样不听话!
小姑娘最是爱美、也最是要面子的,这么丑的样子被他瞧去了,叫她如何受得了。
而且,她才不怕呢。
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这么难熬的酷刑,她都一路熬过来了,而且很快,就要熬到头了,就说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几人能做得到?
“值得吗?”
正得意着,夫君的嗓音又一次轻轻飘了过来,但这一次,却好像带了点轻微的颤意。
“阿璃。”他又说:“我依然可以带你走。”
值得吗?
她也不是那么圣人心肠,做这一切,有太多自私的因素推着她走,有对父亲的一点点倔强的反击,有想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渴念,还有对受万民感念、留名史书的渴望……
所以,为了苍生之类的大话,她不敢说。
但越接近生死交割的这一刻,她也愈发明白了,支撑着她坚持到现在的那一根坚不可摧的支柱,究竟是什么。
皇城的河已干了九成,不出十日,惨酷的灾情便要蔓延至城内,蔓延至她们府中。
即便她不为缥缈的苍生,但她想守护的每一个人,却都在这苍生之中啊。
阿娘,秋莺,那些飞掠过井口、猝不及防就往里面投下鸟粪的坏鸟,还有她和夫君安静看星星时,非要跳出来叫个不停的小蚱蜢……
还有……
还有总是用清淡含笑、好像在夸她鼓励她的眼神,安静凝望自己的夫君。
她的夫君,就连她编给他一个草蚱蜢,他都看得认真而新奇,会用夸她厉害的眼神不停望着她,仿佛她弄出了多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就是那样的眼神,让她在那一晚,有了向他索要来生的冲动。
因为每每透过夫君向自己望过来的眼神,她都好像,又更喜欢了自己一点点。
所以,值得吗?
能守护住他们,怎会不值得。
至于夫君说的,可以带她走,她都坚持到这里了,怎么能在终点处放弃,而且,她想,现在,应该也已没有这个必要了。
而就在她这么想着的下一瞬,噼啪——
某根薪柴燃断的脆响。
响起在她意识如同脆纸般断碎的这一刻。
就成了她在这有爱有怨的人间,听到的最后一道声响。
*
十月初八日晚,子时将至。
就在人们或抱着冬瓜睡觉,或正用指腹沾起一点点的水、小心节省地润着口唇时,屋外忽地一阵大风呼啸,墨云狂卷。
有人正探了身子要去关窗,一抬眼,却见漫天清润的甘霖,倾盖而下!
就在无数百姓惊呼着奔出屋外,涌入街巷的同时,城中巨大的钟鼓楼之上,子夜的钟声,被徐徐敲响。
子时到了。
一个有雨的十月初九。
直到这时,摇光才于山巅之上缓缓转身,他没有撑起结界,雨滴不断打上他的肩头、他的面具,他抬起手,指尖触上金属薄壳的那一霎那,在一片冰凉的濡湿中,沾手似有一行温热。
那个平日里最是畏热的姑娘,她的生命,在炽烈火光中,终止在了十六岁的最后时刻。
再没能迈入她的十七岁。
值得吗?
她已经用行动给出了她的答案。
草蚱蜢还被他握在掌心,指腹轻摩上去,似乎就能看见她将其高举,逼问他可不可爱的样子。
为什么明知她最后会食言,会去喜欢上别的仙君,却还是停止不了地向她靠近。
也许就是因为,每每透过她望向这个世界的眼睛,他都好像,也更喜欢了这世间一点点。
挥袖将草蚱蜢拢入袖中,摇光身形一晃,便追着那一抹魂魄之前悠悠攀升的方向,与她一起,向着昆仑山,慢慢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