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宛初拿过书来看了,也觉不可思议。
摇光垂目往那页上扫了一眼,就慢慢将目光移回到了旁边的那位好友身上。
无论是作画之人早先来过此处,于是有了用此景入此画的巧合。还是为卖弄噱头,画后依着样子,自己偷偷造下此处宅院,准备编个通灵故事,以求画价飙涨。一般人听璃音道出这等“画与现实交映”的奇事,都一定会想要把那书中所画之景瞧上一眼。
而文昌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一下,竟似对那书页毫无兴趣,也对璃音的这番发现毫不意外,只兀自把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底幽深,深到叫人瞧不清里面藏着的是冰是火。
摇光不动声色地看他。
忽听得屋内虞宛言大声道:“阿姐,你快来看,这里藏了好多楚雁儿的画像!”
“夏姑娘,我们去看看。”虞宛初闻言,当即拉了璃音进去。
文昌那双好似僵住的眼珠在听到“楚雁儿”这三个字时,终于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朱颜辞镜花辞树,相遇之后,总要别离。”他正欲抬步往里走,就听见摇光忽然在旁边念起诗来,语调微扬,略带着些揶揄。
正是早先时候在望仙酒楼,摇光问他会不会忘记楚雁儿,他装模作样给出的回答。
“我可不是来找她,我是来寻文昌笔的!”文昌狠狠剜他一眼,脸上现出两团可疑的晕红,当然,如果有人此时指着那两坨红脸颊问他,他一定会说那只是被气出来的。
“我又没说你是来找她的。”摇光笑得若有似无,既欠揍又和善,文昌研究了几千年,也没研究出那笑究竟是怎么笑出来的,“只是这寻文昌笔的差事,你不是已经交给我了?”
言下之意: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就是来找楚雁儿的。
文昌一张红脸转青,哼道:“你做事不靠谱得很,谁知道你干没干活,我放心不下,来监工一下又怎么了?”
说着袍袖一甩,踏着大步进屋去了。
他向来坚信,只要自己的步子跨得够大够潇洒,尴尬就永远追不上他。
虞宛言已将屋内烛火点亮,璃音环顾屋中陈设,花梨木案,幔帐香纱,像极了某些富户小姐的闺房,只是多了许多书架,架上大多是公子川所作的系列画册,而有一层竟满满堆放的全是楚雁儿的画像。
画中的楚娘子或立或卧、或嗔或怒,立时亭亭袅娜,卧时更是风姿万种,那嗔也是嗔中有情,那怒也是怒里含俏,无一张不美,更无一张不笑。楚雁儿固然是个月貌花容的美人,但要在纸上画出这般的鲜活明丽、顾盼生辉,那作画之人对画中人满腔的爱慕痴恋,已是恨不得要从笔端溢出。
而所有这些画上的落款,依然都是那同一个神秘的名号:公子川。
璃音唰地扭头,两道眼神如电,直直地向那边正大步走来的文昌帝君射去。
在这个世上,有此等书画功夫,还如此痴恋着楚雁儿的,除了这位下凡历劫的文昌帝君,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那个两地行商,结果一地娶一个老婆的陈天财吧?
文昌帝君在人间历劫时的身份,她隐约听陈天财提起过,似乎是他家一个姓陆的小厮,但具体叫个什么名字却并不知晓。从廉秀才那儿买来的那本《楚燕偷春》里倒是有名有姓,但用的全是只有七八分相像的化名,做不得准,给他按的名字竟然叫作陆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经的人名。
文昌跨着大步,行路间屁股尚在隐隐作痛,当下迎面就被璃音这寒玉般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潇洒的步伐当即一滞,他双臂不自觉交叉护住胸口,作出防御的姿势道:“小仙子,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璃音见他此等惊恐情状,心想父母说得对,她这副容貌天生长得不讨喜,否则帝君何以一副很怕自己的样子?于是只好又把那副修炼精纯的假笑面具戴上,笑道:“帝……”
“帝君”两个字才出口一半,忽然瞥见一旁站在书架前的虞宛言,她顿了一顿,又重新挂上一脸甜笑,改口道:“文公子,您在此间行走时,是用的什么名号?”
这次轮到虞宛言打哆嗦了。
他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似乎看到了比线条人蜕皮还恐怖的东西,他瞪着璃音道:“你脸抽筋了?”
璃音:“……”
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脸上面具“咔嚓”一声裂开的声响。
摇光在后面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笑声文昌听得真切,他全身一凛,立马站得笔直,又一次伸手指天:“我发誓,我和这位小仙子之间清清白白,之前与她绝不相识,今天才第一次说上话!”
璃音莫名其妙,她转头去看文昌帝君,那位帝君却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肯与她对视一眼。
气氛中顿时溢出了一股微妙的尴尬。
虞宛初拿了一册小书过来,当下笑着替璃音解围道:“文公子,夏姑娘应该只是想问一问你是否就是那位公子川,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她是这一行人里的大姐姐,于人情世故向来看得透彻,其他几个虽也有成仙数千数万年的,但其实根本没怎么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过,行事说话都带着一股仙人的“天真”,脑子里那一根筋是又直又透明。
听虞姐姐这样说,璃音才反应过来:这位帝君竟是把她的假笑当成撩春献媚了!
其实这样的事她也不是头一次遇上,这面具虽有时好用,副作用也真是不少,一不小心,就要被一些自作多情的人当成是在撩拨。
她一时有些迷茫:从小父母就告诫她,虽然许多人嘴上不会明说,但大家心里总会不自觉地更偏向那些嘴甜笑容也甜的女孩,她天生容貌不好,不做表情时就显得分外冷漠,这一副冷脸迟早要吃尽暗亏的。
可当她学着那样去笑,又时不时会引来一些对她上下打量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神。
要做个讨人喜欢的人可真难,当真是甜也难,不甜也难。
而文昌听了虞宛初的话,也才意识到了不妥。
可他适才只是想起了那年这位小仙子染满血色的衣裙,和摇光那双沉冷如墨色寒渊的双眼,明眼人都瞧得出,谁要是不小心介入这样两个人中间,谁就得是那灰飞烟灭的炮灰!他来人间这一遭,可是吃够了当炮灰的苦,哪有回了天上还继续当炮灰的道理!这才有了方才指天起誓那一出。
于是他那发完誓的手刚放下,便又急忙忙地举起,指去了天上:“仙子,我对天发誓,绝无轻辱你之意,仙子仙姿玉貌,岂容我自作多情,妄加肖想,本……本人只是一时过于惶恐,惶恐至极!”
他差点脱口说成“本帝君”,但忽然见到还有两个凡人在场,就也和璃音一样,话到一半,硬生生给改了口。